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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张莫问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印天城东门外的小道上。

  小道上树荫林林,张莫问觉得周遭一下又阴气起来。

  张莫问看了一眼印天城东门上高悬着红漆斑驳的两个大字——“印天”,突然想到正心堂里教书的葛先生有一次醉倒在旌华桥上,后被张莫问等一众学生抬回家时,一路叨念着:“印天印天,一印焚天!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莫问到底年轻,葛先生那派放浪高人的出世姿态立刻在他心中灌注了一股豪气。

  张莫问抬头找了找太阳,估摸着马上进城赶早市的人就要多起来。他不想碰上熟人,就微微压低了眉眼,向江贡码头快步走去。

  张莫问到后来连蹦带跑,飞奔了十多里路,就怕有人来追,赶到码头的时候,饿得要死要活,赶紧东问西问,打听到马上要往古苏去的三艘客船里,碧涛门的一条走的最早,就凑到卖船票的汉子跟前赶快置办了,便挤到个小食摊子那里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就着摊主免费供的热茶,一边盯着自己的船,一边快快啃着。

  这时,携带着大件行李或是有少许货箱的客人,要么自己动手,要么指挥着家丁帮夫,正热火朝天地沿着两条长长的木踏板往船肚子里的内舱搬运着。按老规矩,这些客人得先上后下。这么一大早,码头上已是熙熙攘攘,船帮的汉子有的这里搭一把手,那里搭一把手,有的在各自帮头的贩票桌前吹吹牛,吃吃茶,有的则不动声色地瞧着眼皮子底下的一场场南来北往。

  太湖堪海。

  江南地区的五大水系日夜汇入,水网密集,四通八达。

  太湖地方的船运自然也早成了气候,就江贡码头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起运点,这不早早的已经有三艘中型客船吃水渐深,就要客满扬帆。

  张莫问生吞活剥了两个馒头,忙不迭又灌了几口热茶,再向摊子置了两个馒头,用油纸包着,这就往船上挤去。上午走下午到,张莫问心想,到时候在船上讨几口水喝,这一程也就打发了。

  张莫问要的是站票,上了船,想想也不愿去甲板上的外舱里闷着,就往船头去。

  这时一个高大敦实的中年汉子查了查船头四下八方各处里没什么问题,掉头往回走,迎面看见张莫问还是个孩子,心想男娃好皮,顺嘴嘱咐了一句:“在前面站稳咯,别乱爬。”便直径大步走入外舱里去了。张莫问“嗯”了一声,心想这叔人还蛮好,就老老实实走到船头,扶着船舷,好奇地四处打量。张莫问从没坐过过这种扬帆的大木船,只在印天城里的执明湖上划过小舟,和治第一次落水,就是张莫问在舟子上给推下去的。张莫问抬头沿着三根巨大的船杆一直往上看,数着一叠叠白色的船帆,一直看到七八只水鸟在船杆头的三角小旗四周划着圈儿飞来飞来,不时“嘎——!”“嘎——!”得叫上几声。想着马上就要太湖一日游了,张莫问心里激动起来,在船头探着身子看个没完,巴不得自己放声大喊:“喂!上帆咯——!起锚咯——!”张莫问基本上已经完全地彻底地赤/裸/裸地忘记了出印天时,自己低眉顺眼,一路上走得多么小心。

  其时,太湖上的船帮这么百八年来相生相克,相杀相帮,你翻沟里了我还没来得及冲上去踩两脚就给别人在后脑勺上用桨开了瓢,一路挣挣闹闹,哭哭笑笑,现在已经大致稳定为三股势力——碧涛门,白浪角和绝叫舫。太湖船帮算是绿林好汉英雄狗熊中金盆洗手,业务转移的典范。业务转得好顺滑,好流畅,直接从海上打劫的变成了湖里跑船的。就是手洗得不太干净,道上还是有联系的,或者说,其实还是在道上混的,要不然怎么说“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呢。

  不过还好太湖水域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偶有小波,绝无大浪。

  主要是碧涛门,白浪角和绝叫舫这三家,业务上倒是分得很清。碧涛门和白浪角主营运力,碧涛门主要运人,白浪角主要运货,之间当然也有重叠,不过都是些零碎生意,伤不了和气。绝叫舫呢,主营魅力。太湖水域上漂着的画舫啊,岛中的水榭啊,基本都是绝叫舫的产业。

  当然,张莫问这时还没听过绝叫舫的名号,就算听过,也买不起票。

  呼呼几声,展帆了!

  张莫问激动地抬头望去,八/九/面白色的大帆立时吃饱了风,“砰”“砰”作响,惊得水鸟四下而去。码头上依旧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岸上的两三个汉子麻利地帮着抽了踏板,然后小跑几步,一跃跳到贴着船身垂下的几条粗绳悬梯上,三下并作两下,就一齐翻过船舷,跳上了甲板。这时甲板上也站了不少人,有好事的禁不住连连叫好,有多事的还鼓起掌来。

  张莫问看着兴奋,见船开始越来越快地远离后面停靠的两艘大船,便赶紧转身眺望。前方水道越来越宽,正是春末夏初时节,两岸绿树勃发,空气清凉润心,一个转弯向右,太湖!

  张莫问眼前豁然开朗,天际处极目也忘不到边。天那么高远,万里晴空下,叠叠碧波,涌涌奔去,在和煦的阳光下粼粼作闪,好像千万只黄金色的鱼仔在湖波中翻腾跳跃。张莫问全身给照得暖洋洋的,有些挣不开眼睛,双手撑在船头眯缝着双眼抬头猛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了风和湖水的滋味。

  张莫问看着这碧波万顷,远处有大船小舟开来开往,甲板上又是各式各样天南地北的船客高声说笑,自己站在船头,湖风扑面,丽日当空,觉得天地真是浩大!

  张莫问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胸前衣襟,和治给的盘缠在张莫问胸口都给捂热了。

  最后来送他的,就是这个没有血缘的兄弟。

  张莫问又摸摸凌守月的发簪。

  这只发簪现下和那张字条一起包在一块深灰色的厚布帕子里。

  用凌守月的话说:“张莫问,我给你包起来吧,别把你扎死了。”

  和治奸笑。

  “张莫问,给你用个普通帕子吧,太显眼你要给打劫的。”

  和治奸笑。

  晨风中,张莫问脸上露出笑意。

  这叫怎么回事儿呢。

  本来是去质问人家的。

  喂你!对!就是你!没事儿乱打听我什么?!

  然后真说了没几句绕出门来,这就差点儿要去投奔人家姑娘老家了!

  张莫问笑着轻叹一声,抬头看了眼天际,似乎有云在堆集。

  突然,甲板上一下吵杂起来,人群纷纷向四下里躲开。

  张莫问赶紧回过身,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用手推住面前一个给挤得直往后退的少年。

  “小哥,前面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打起来了。”少年让过张莫问,双手抱紧了自己怀里的包袱,他抬眼看了张莫问一下,目光中充满了胆怯。

  张莫问踮着脚往前看看了,隐隐约约看见好几个汉子围着两个人站在甲板中间。

  张莫问扒拉扒拉人群,往前挤了挤,听见一个青年汉子毕恭毕敬地低声说道:“公子爷,这可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我就是规矩!”

  “红公子,请里面说话。”青年汉子又低声说。

  “哼!叫你们当家的过来!”这位红公子可不买账。

  青年汉子没吭声,脸上陪着笑,又说了一遍:“红公子,还是请里面说话。”

  这位红公子恐怕是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斜了一眼自己身侧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高大阴兀,一把揪起青年汉子胸前的衣襟,作势就要打。

  周围的船帮汉子急了,一齐围上去就要拦手,青年汉子赶紧使了个眼色,叫旁人都退下,和声和气地对红公子说:“公子爷,不是我们要管,自家船上的事自家总要问下不是?”

  这个红公子,便是太湖北面金易府知府红康德的独子红修永。红康德红知府的哥哥红康顺这时已经调往更北面的都城朔京,成为户部的一名主事,为人务实能干,在京畿颇有名气,仕途大好,红家在地方上自然有鸡犬升天之势。红康顺、红康德兄弟俩苦读出身,红家到了红修永这一代家势慢慢显赫起来,养出红公子这么个纨绔子弟也不算缺德。

  红修永在太湖算是贵人,一掷千金,对绝叫舫而言。风月场上的事暂且不说,今天红修永只带了个两手空空的小厮,招呼也不打就急急上了碧涛门这条基本没有什么接待规格的普通客船。上船以后也不老实呆着,从楼下内舱一直转到楼上外舱,见人就打量几下。这么可疑的举动就算了,红修永据说还是拿着绝叫舫的腰牌。绝叫舫是个老牌组织,和其他任何一个组织一样,有能人那就得吸收。鸡鸣狗盗花前月下左青龙右白虎都收了,红公子单凭家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但是知府公子归知府公子,道上的规矩不能坏,红公子若是真为绝叫舫所用,虽然传出去对红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丑闻,可红公子上了碧涛门的船就得展示身份。这是太湖船帮自古的规矩,碧涛门、白浪角、绝叫舫三家之间,上了谁的船就得知会谁家掌船的,至于你上哪儿去、干什么,一概不问。要不太湖水域怎么保了这么多年的安宁?

  所以了,红公子既可疑,又不划下道儿来,还带了个看似有些身手的小厮跟着,刚走回到甲板上,就给碧涛门围住了。

  青年汉子和气又小心地试探了几句,红公子已经觉得自己给折辱了,合着平头老百姓已经不能和他说话了。加上这艘船上人挤物杂味道有那么一点点点点儿大,红公子在内舱时用沉香骨的折扇捂着鼻子直皱眉头,哪能和平时坐的官船啊画舫啊的比呢?红公子端得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简直掉进了粪坑里。

  于是乎,这就要揍人。

  不过,“抬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青年汉子一副小意的样子,满面堆笑,红公子也不好发作,使了个眼,让气势汹汹的小厮撤了手。

  其实,现在整个甲板上都气势汹汹的。不说碧涛门自己的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公子哥在欺负人呢。这位公子似有二十出头,光看穿戴就好像来头不小,一身湖蓝色长衫用料光滑讲究,下摆上的图样繁复精细,十成是正宗的苏绣。船客们不敢乱作声,有的忿忿地看着,有的窃窃私语交换着不满。

  红公子可不在意这些,万众瞩目下好像还有些小满足,环顾一下四周,折扇在胸前拍了两下,看也不看青年汉子,说:“事办完了,掉头回江贡码头。”

  “哎哟!公子爷,这可使不得!”青年汉子楞了一下,事情严重了,这就杠上了,急道:“要不我们理个包间出来,您先歇着。”

  甲板上一阵交头接耳,红公子的小厮闷不吭声恶狠狠地看了一圈。

  红公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轻飘飘地放下一句话:“你们这艘破船不想在金易府的地界混了?!”

  “不敢……不敢……”

  得罪不起,青年汉子担不起这个责任,一只手在身后直挥,碧涛门一个倒茶的伙计看见,打回个手势,立马奔去找船上当家的。

  这当家的一会儿就急匆匆赶来,人高马大地往红公子面前一站,立时赔起不是来。

  “小爷!小爷!得罪了!都是伙计们不机灵,您上船了也不知道伺候着……”

  张莫问一看,咦?这不是刚才和自己说话的大叔吗?

  张莫问心想,这叔这下可苦了,遇上这么个妖孽。

  张莫问看着这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和红公子诺诺声声,虽说算不上点头哈腰,那也是低声下气,心下一阵酸楚不快,眼光便挪向别处,突然觉得有雨丝飘落在手背上,一看天,云厚起来,风也变冷了,这是要变天了。

  “船掉头,一切好说!”

  红公子一副自己被胡搅蛮缠了的样子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哎呦,红爷,使不得啊,这船都开出快一半路程啦……”

  当家的中年汉子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咬牙忍到底,得罪了官家,日后给穿起小鞋来不扒层皮也要掉块肉。

  “老东西!说够了没有!唧唧歪歪,你没个完了!”红公子给风吹的一阵发冷,心中更是光火,扇子“啪”一声收起,指着中年汉子就要敲下去。

  眼看着当家的就要挨打了,周围伙计们哪还能再忍得了这个气。

  拼了!大家嗷嗷地就要往上冲。

  红公子的小厮一看这个架势,运起拳力,准备以一当十。

  当家的中年汉子眼看这全面战争一触即发,想拦也拦不住!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船身突然极缓慢却幅度极大地晃了两晃,众人当下各自忙着站稳扶稳,就只见张莫问晃晃悠悠地跌走出来,一把扶住红公子的后腰,然后,“哇——!”的一声,吐了红公子一屁股襟儿!

  张莫问,晕船了。

  暴雨“哗”得突降而至,满甲板鸦雀无声。

  红公子要疯了。

  其实刚才湖上只是骤然一阵疾风掠过,暴雨突降,典型的太湖风光!

  大概是伙计们给红公子气得走了神,全跳到甲板上准备开打,明明变了天船帆不但没有变向,还一点儿都没有收上!

  满帆迎风雨,一心求翻船!

  船就这么给掠得一阵慢摇。

  张莫问一阵头晕眼花腿发软,晕船只在一瞬间。

  红公子在暴雨中无比惊恐地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帘儿。

  张莫问吐了个干净,胸口舒服多了,没来及睁开眼看看自己给晃到什么地方去了,一阵狂雨浇在脸上,胸口突然被人一把拽起,当时就挨打了!

  红公子打得凶啊,这是几生几世的仇要这样打!

  红公子的小厮寻思,公子爷你打这孩子出出气吧,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

  当家的中年汉子寻思,我的娘啊,这娃子刚才是什么情况!

  青年汉子和大多数目击者寻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该!

  满甲板看得目瞪口呆,下一刻再瞧,红公子双眼发红,在豆大的雨点子中披头散发,连扇带捶,这是要把张莫问往死里打!

  红公子的小厮看得心口直跳,心想这娃娃要是给打死了,青天白日里弄出命案,那可不得了!知府老爷第一个饶不过自己,要不还是赶紧去拉一把?

  这时,当家的中年汉子已经刷刷几个手势,碧涛门的人立马分作三股,其中一股嗖嗖地分散到甲板四处,调帆收帆,赶快救船。

  百忙之中,众船客们众志成城,呼噜哗啦一水溜连推带搡避入了外舱里,然后齐刷刷地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红公子的小厮这就要上前拉架,刚迈出脚,就给碧涛门的另一股人围住了,为首的汉子指指小厮的背后,小厮回头一看,船上两个年轻伙计手拿油光鋥亮的小弓/弩,每人搭满了三支箭,正对着他的后心。

  小厮微皱眉头,但转念一想,公子爷打个娃娃也不会吃亏,那就只好看这娃儿自己的造化吧。

  小厮这么想着,转过头来,定睛一看——乖乖不得了,公子爷就要给这娃娃打死了!

  张莫问之前可没闲着。

  一觉得有人打自己的头面,张莫问立刻用双臂抱住了头,然后直往地上赖。

  红公子一手拎着张莫问,另一只手还要打他,很快就体力不支了。

  红公子稍一松手,张莫问“碰”一下,侧弓着身子躺落在甲板上,他一触地就立马翻过身来,背紧贴着甲板,双臂继续护着头脸,腰上一使劲,双腿一抬,对着红公子的下盘就是狂风骤雨排山倒海般的猛踢死踹!

  红公子哪见过这种架势,当时就楞了,腿腹大大吃痛,本能地直往后退,下盘更是不稳,“吧唧”一下摔坐在地上。

  张莫问也不客气,在湿滑的甲板上借力用力,蹬水轮似的继续一个劲儿往前踹,一顺溜噼里啪啦直接踢到红公子头上去了!

  张莫问若是只驴,红公子登时就要给踢死了!

  碧涛门奔来救张莫问的那股伙计一看情势,不觉呆立,心想这娃娃不能死,这红公子也不能死呀!

  有人一把从地上将张莫问抄起来,另有人扶住了给踢得西昏人鬼难分的红公子。

  真是少年英雄出乱世,千锤百炼现真身,张莫问踢出水平,踹出风格,现下满脸是血,浑身淌水,在众人的唏嘘和感叹声中,给一个精瘦的伙计扛着下了内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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