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骨灰
“阿嚏!”
一个喷嚏打在了桌上,香灰袅袅升起,正前方被涂成三彩的财神爷脸上霎时间多了一片的灰白,活像是谁一手拎了香灰桶给他泼了一脸了。
步观澜缩着身子,有些傻眼。
她嘴角一抽,眼角斜了一下,扭过头去就看见了李婆愣住的表情。
整个财神庙里,所有已经上完香,或者等着上香的香客们,这会儿全跟李婆一样的表情。
步观澜有些尴尬,刚才这一个喷嚏实在是自己鼻子痒,怪不得自己吧?
她手里还捏着三炷香,仔细一看,上头的火星子都有些凄凄惨惨的黯淡了下来。
顶着众人针扎一样的目光,步观澜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她装出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估摸着是财神爷见我虔诚,所以叫我打个喷嚏,告诉我求财已成呢。”
“嘁……”
周围顿时嘘声一片,不少人都翻着白眼看她。
李婆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两只皱纹满布的手掌合在了一起,放到胸前,闭上眼睛,不断地祷告:“财神爷见谅,财神爷见谅,我家小姐真心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
“……”
步观澜没了话。
她抬起头来,看着财神老爷眼睛上、鼻子上、脸蛋上、浓密的胡须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灰白色香灰,只有一个想法:都怪这个庙里的香火太旺啊。
要是不旺,炉子里哪里来那么多的香灰?
转过头,步观澜看见李婆还在虔诚地祷告着。步观澜想了想,伸出袖子去,把财神爷脸上扑上去的香灰又擦了下来。
“好了好了,李婆,这一下财神爷脸上干净了。您看?”
“……”李婆闻言抬起头来,盯着财神爷,又看了看步观澜的袖子,险些背过气去,“小姐,财神爷的脸……你抹了财神爷的脸面……”
眼见着李婆颤颤巍巍,身子抖个不停,步观澜着实没了话。
看来,明年的财运是没指望了。
她叹着气,摇着头,扶着李婆就往外走,无奈道:“好了好了,李婆,后头还有人要上香呢。咱们先走吧。”
排在后面要上香的一个书生,目睹了步观澜一系列荒唐的作风,简直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可是财神爷啊!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怒目注视着步观澜离去,回过头来就拎起一炷香,点着了正准备上,目光往香案上一扫,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财神爷高高在上头坐着,脸上还残留着香灰的痕迹。它老人家脚底下的香案上,当中是一座已经插满了香的香炉,香炉两旁排开了盛着应季瓜果的盘子。
瓜果盘子?
书生仔细一看,那盘子里放着的雪梨,原本是高高垒起来,成一个三角的形状。
可现在,最顶端的那一个雪梨,竟然没了!
书生有些茫然:这财神庙的小童们这般马虎?
“咔嚓。”
一口咬下去,汁水满口,鲜香四溢,甜,脆,清凉!
果肉填满口腔,清甜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开去。
步观澜手里的皮色鲜亮、晶莹玲珑的雪梨,在她一口下去之后,已经有了个大坑。
李婆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姐一口咬下去半个雪梨,这不惊世骇俗,可问题是……
这雪梨看着怎么那么眼熟?
“小姐,您这雪梨……我是不是见过?”
“啊?”
雪梨已经凑到了嘴边上,步观澜张口欲咬,听见这一句话,手上动作顿了顿,侧过头,她看着李婆,想了想,开口道:“天下的雪梨都长一个模样,李婆在京城,物产丰饶,南来北往的东西都在这里汇聚,见过的东西肯定多了去了。见到个雪梨,当然眼熟了。”
“可是……”李婆还想说什么。
步观澜推着她走:“好了,没有什么可是。时间也不早了,观澜想您做的豉油鸡和糖鸭了……”
“好,好,好。小姐您别推我,我自己走……”
李婆老是觉得那雪梨有些怪怪地,可听见步观澜说自己想吃东西,又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只好声好气地应着。
步观澜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一面走,一面“咔嚓”一口咬下去,又是半个雪梨进了她的嘴。
嗯,这下只剩下一个果核了,应该看不出雪梨是哪里来的了。
她想着,随手一扔,就将“罪证”扔进了财神庙门口左手边的老榆树下头。
李婆挎着她的篮子,出了财神庙,就似乎忘记了刚刚的事情,跟步观澜说着今天准备做什么菜,明天想做什么吃食。
步观澜一路听得口水直流,咕哝着道:“如果是做给我一个人吃就好了,有猴子跟张野那小子在,我怕是要去厨房先等着啊……”
这两个家伙,食量大如牛,有他们在,自己肯定吃不了多少。
张野就不说了,一口能吃下一头牛,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在吃吃吃,似乎正在少年长身体的年纪……
至于侯青……
呵呵,这货是军营里出了名的饭桶。
步观澜想想,简直觉得天边满布着阴云。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扶着李婆,还是回了将军府。
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依旧闭着眼睛沉睡,不过右边的细竹竿上,不知何时栓了一头驴,正不安地在石狮子旁边走动。
驴子?
有客人来了?
步观澜扶着李婆,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头驴子挑了挑眉。
“小姐,您回来了,里头似乎来了您军中故人,正等着您呢。”刘伯站在门口,已经等了步观澜有一会儿。
刘伯与李婆差不多的年纪,当年是老将军身边的士卒,为了救老将军瘸了一条腿,后来就到了将军府待着。
步观澜从没将刘伯当成下人看,见了他,眼睛都笑得眯起来,道:“军中的故人们可一般不到我这里来。他们可怕我再给他们来一次扒皮抽筋呢。只怕,无事不登三宝殿喽。”
话虽这样说着,可她脸上分明带着高兴。
眉眼弯弯,唇角也弯弯,脚步轻快,步观澜很快就进了门去。
瓜棚下面,银两已经早被人收了起来,打斗留下的狼藉痕迹却还残留着。
步观澜从旁边经过,就能猜到:自己走了之后,那一盘剩下的云片糕一定引发了一场大战。
不过这都不要紧了。
正面第二进一排最中间的正屋里,门开着。
步观澜还没进去,就能看见里头站着三个人。
屋里正面墙上,挂着一幅丈高的“战”字帖,铁画银钩,杀气凛冽。人都不用走进去,只站在外面一看,就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气势。
非名家不能写,非名将不能书!
步老将军敢把自己的墨宝挂在墙上,也算是脸皮厚度比较惊人。
步观澜心里默默想着,抬步进屋。
屋里两面立着几根柱子,中间间隔有两丈,左右两旁排着两排线条简单的官帽椅。
“战”字帖下,是一张翘头案,两边摆着两盆罗汉松。
侯青跟张野站得比较近,堂内还有一人站在茶几旁,背对着外面,一身墨色劲装,两手捧在前面,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从步观澜这角度看过去,这人有些伛偻。
她觉得眼熟,不过一下也没想起来,笑着开了口:“怎么都站着,不要拘礼……”
话还没说完,声音却一下止住。
侯青站着,却少见地埋下头,似乎不敢看步观澜;张野却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打量着那个人,也打量着步观澜。
背对着门口的那人,听见步观澜的声音,身形颤抖,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了身来。
露出一张,让步观澜熟悉的脸。
她勾起来的嘴角僵住了,才迈进来的脚步也顿住了,整个人像是被人定住。
国字脸,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其余五官都很普通。脸上有三撇刀疤,是当初被西戎大将完颜哲三箭齐发给擦出来的。头发用一根蓝布绑在脑袋后面,短短的一截,也有杂乱落下来的。胡渣青黑,看着有些落魄潦倒模样。
两只手,捧着一个黑色的小匣子,似乎有些沉,又似乎很轻。
步观澜的目光,缓缓从他的脸上,落到他捧着的匣子上。
“……这是什么?”
她声音轻飘飘地,却有一种奇异的滞涩。
这人闻声,浑身都抖了一下,只看了步观澜一眼,就深深地埋下了头,两行泪划下来,接着“噗通”一声给步观澜跪了下来。
“将军,末将……”
哽咽,转眼已经泣不成声。
堂堂七尺的汉子啊,有泪不轻弹。
只是伤心处已到,如何能不哭?
“这是什么?”
步观澜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去,寒声问着。
捧着匣子的人把头埋得更低,仿佛不敢面对步观澜,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末将把老吴带回来了……”
“……”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步观澜险些没站稳。
她站直了,看着自己面前这人已经将额头贴在了堂中的地砖上,零星的水迹,肩膀耸动,压抑不住的哽咽。
耳边,仿佛又回想起了战场上的声音。
沙场上,喊杀声震天,可步观澜的耳边,只有那一句话:将军……我想跟兄弟们埋在一起……
忠魂埋骨他乡。
老吴不愿回来。
可现在,竟然有人将他的骨灰带回京城!
步观澜牙关紧咬,有种一脚将眼前这人踹翻在地的冲动。还好旁边的侯青见机得快,上来就拉住了步观澜的手臂,大声地劝着:“将军,您冷静一下!老郑也是为了老吴好啊!”
“好?好什么好!老吴说的话你们都忘记了吗?他说过要跟兄弟们埋在一起!你们这算什么!”
步观澜的声音高高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凄怆。
向来嬉皮笑脸的侯青,这时候颧骨也高高地,绷紧了,才能忍住眼底的湿热。
他用力地拽住了步观澜,一字一句道:“将军,你把老吴留在边关,可有想过嫂子和孩子?”
原本还在挣扎的步观澜,一下就怔了。
她想起无量大人胡同里那两扇斑驳的门,想起了门上挂着的一把黄铜小锁,想起了墙内斜出来的红梅……
“老吴是有家的人,嫂子和孩子都在京城。将军,老吴可以埋骨他乡,可以跟将士们在一起。可难道要嫂子和孩子呢?人没了,连尸首、连骨灰都不能见上一见吗?!”
侯青瞪着一双眼,眼圈红红地。
他拽住步观澜没松手,原本都是战场上驰骋冲杀的一员勇将,也只有此刻,能如此轻易地红了眼。
人没了,连尸首、连骨灰,都不能见上一见吗?
步观澜的目光,凝在虚空中某个点许久,终于慢慢地垂下去,落在了那素黑的匣子上。
她知道,里面装着的,就是老吴的骨灰。
这脸上有三道疤的汉子,也是她帐下猛将,名为郑云。
侯青,郑云,吴广仁……
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想要坐下来,就这样一整天,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也不做。
她险些站不住,扶了一把身边的酸枝梨木雕花鸟纹的茶几,茶几上的茶盏都晃动起来。
过了好久,步观澜才弯下腰,常年握兵器的手,生了老茧,再也脱不去,指腹碰着匣子的边缘,只感觉出冷来。
半尺多见方的匣子,前头一把生锈的小锁,她轻轻推开了,一掀,里面放着个朴素的青色陶罐,用厚厚的黑布封了个严实。
里头装着的,就是老吴的骨灰。
步观澜看着骨灰坛子,忍了又忍,眼底潮潮地。
手指骨节猛地泛了白,弯折的角度近乎狰狞。
她握得太用力了,可不用力,没办法压住一腔翻腾的血气。
屋内一片的沉寂。
张野的眼仁很是乌黑,来自异域的轮廓异常深刻,他站在那边,没有说话。
郑云跪着,步观澜站着,侯青拽着步观澜的手,也终于慢慢松了劲儿。
堂前一个“战”字,依旧如剑出鞘,戟排仞。
府外头,司礼监来传旨的太监依旧是上次的赵喜。
他供着身子,两手高举了明黄色龙纹的圣旨,在刘伯的引路之下一路进了大门,顺着庭间路就直到中堂。
“圣旨到——”
拉长了声音,赵喜三两步就上了台阶。
“步将军,皇上的旨意下来了,请您接旨吧。”
里头的步观澜听见了,只劈手抓了几上的茶盏,朝着外头摔了出去!
“都滚!”
“啪!”
天青色的瓷茶碗瓷茶盖,全砸在赵喜脚下地面上,碎瓷片迸溅了一地。
赵喜吓得三魂离了七窍,手一抖险些扔了圣旨。
堂里堂外,都陷入冰寒的静寂之中。
过了好久,赵喜两腿都开始打颤了,才听见里头有声响,脚步声,接着是说话声。
“将军,老吴的骨灰给我吧……”
“将军。”
又是这个声音。
似乎是把什么东西,从步观澜手里拽了下来。
接着,又是好一阵的安静。
赵喜觉得自己冰寒的四肢,开始回复温度,渐渐有了寒气,一口提着的气松了下来。
他把头埋得低低地,战战兢兢地再次开口:“步将军,接、接旨吧……”
“……进来,宣旨吧。”
疲惫,又似乎云淡风轻。
步观澜转过了身,看着外头那个眼熟的传旨太监和一众小太监,声音底下无怒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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