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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应书澄没有来灯塔里咖啡馆,沐溪隐着实松了一口气,回想那一天的情景,满满都是尴尬。

  等下一次他来了,和他道个歉吧?自己确实是冒失了,问了一些愚蠢的问题。

  沐溪隐一边想,目光一边走走停停地在几张熟悉的面孔上。

  考试结束,学生少了,常来的人倒都还在。

  她看见唐河洋一手支着额头,依旧“痴情”地朝十八桌望去,而娄悦丹则专注地伏案写信,柔软的黑发轻坠在花瓣纸上,安静美好的姿态看得沐溪隐都快心动了。

  就在几天前,沐溪隐无意间得知了娄悦丹的职业,她竟然是一个演艺人员,只是知名度不高,不关注娱乐圈的人几乎不认识她,即便是关注娱乐圈的人也会忽视她,因为她出镜率很低。

  如果不是沐溪隐上网找一个英语听练视频,不小心点开另一个被推送的综艺视频,她也不会知道。

  那档综艺节目的嘉宾是五个女生和五个女生,女生中就有娄悦丹,他们面对面谈论一个“如果和室友不和怎么办?”的校园话题。

  相比其他女嘉宾,娄悦丹的综艺感比较差,她性格内向,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结果是冷场。久而久之,主持人不愿意给她说话的机会,摄像镜头也直接跳过她。相反地,坐在中间的一个女生,不及娄悦丹的美貌却很有人气,她有一张圆脸,戴着一顶“我很衰”的魔术帽,说话节奏不快不慢,但每一句都很搞笑,她还会声情并茂地扮演老太太,特别有趣,沐溪隐很快成了她的粉丝,在微博上关注了她。

  关注她后也知道了娄悦丹和她是一个女子团队的,但人气和口碑有落差。

  娄悦丹好像很不走运,明明没做错什么,总是被一堆人追着骂,她的每一条微博几乎都有骂声,其中几个固定的“朋友”每天孜孜不倦的问候声惊呆了沐溪隐,那些恶意的、不堪入目的词汇复制了数十遍,字字如带血的刀锥,恨不能立刻将娄悦丹千刀万剐才能浇灭心里的厌恶。但说到底,讨厌她的理由只是“做作”“疑似年龄造假”“感觉很有心机”之类的没任何根据的理由。

  莫名其妙,这是沐溪隐唯一的感受。现在这个时代,竟然有人会对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也没伤过他们半根头发的陌生人释放如此大的恶意,仅凭自己的喜好。她觉得即便是自己曾经被人欺负,那些人起码也是和见过面、说过话的。

  看过这些网络谩骂,沐溪隐慢慢开始佩服娄悦丹了,因为娄悦丹从没有回应和澄清过,也不去删除评论,依旧隔三差五发自拍、烤蛋糕、和小猫和小狗一起玩,无忧无虑的模样。

  照片中娄悦丹笑得将眼睛眯成一个月牙,和生活中眉头微皱,清冷戒备的神情不同。

  在灯塔里咖啡馆,沐溪隐从没见娄悦丹笑过。

  人在网络和生活中的样子,很多时候是不同的,沐溪隐好像理解了什么。

  娄悦丹写好信,折好后地放进一个信封里,收拾好东西后离开了咖啡馆。

  唐河洋心不在焉,跟着没多久也走了。

  一桌的小情侣挨在一块听音乐,胡不愚和沈绽玲在低声争执,骆姐幽幽怨涂着一层浓黑色的指甲油,小必抱着托盘靠墙睡觉,沐溪隐在不知不觉中也有些困了。

  打烊后,沐溪隐一个人绕圆形的绿化带跑了一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竟然是缪乐妮。

  “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能找谁说,不如就找你吧。”缪乐妮语气纠结。

  “什么事情?”沐溪隐对缪乐妮深更半夜出现在此地没有过多的惊讶,内心深处一直感觉她是一个有些不走寻常路的女孩。

  “我睡不着,就一个人逛到这里来了。”缪乐妮抬头看星星,忽的又低头,眼睛里满是忧愁,“你知道吗?萧清昂他生病住院了,很严重。我为了陪他也打算去住医院,但是医生不答应。”

  “你一个健康人怎么住院?”

  “我是低血糖,只要不按时吃饭就会晕倒。三天前我故意不吃早饭和中饭,然后跑到他的医院门口,十分钟后果然按时晕倒,送进医院急救。醒来后我理所当然地提出要住院,医生答应了,并给我做了一个全面检查,但得知检查没什么大碍后,他们就不让我住院了,我赖着不肯走,护士长就过来教育我,我被她整整说了一个多小时,都快没脸了,只好离开。我现在想要不要再饿两顿,再次晕倒?”

  沐溪隐怔住,随即摇头,“你真的是不走寻常路,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的健康去接近他?你明明可以在空闲时间去看他。”

  “我们公司中午没多少休息时间,双休日也经常要加班,等下班了,他的病房不让闲人探视,我没有其他办法了!”缪乐妮忽然就激动了,抓住沐溪隐的手臂,“而且,谁能保证他能活多久呢?他是肾病,肾病很麻烦的。”

  “你应该乐观一些,就算他生病了,也有家人照顾他,你最多是他的一个朋友,不应该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健康,还有工作。”

  “你好冷漠啊,难道朋友就只能眼睁睁看他走向死亡吗?”

  “他不一定会死,况且如果他病得很重,你在他身边也帮不了什么忙。”

  缪乐妮安静下来,开始权衡利弊,过了一会儿率直地说出自己的心声:“你知道吗?我现在一天见不到他就心神不宁,我已经没办法专心工作了,连饭都吃不下,晚上也睡不着,只有看见他我才能恢复精神。”

  “你这个模样在我们老家有一个固定说法,就叫花痴病。”沐溪隐说,“你大概真的需要去找医生看一看了。”

  “……”缪乐妮难以置信,“那种病不是电视剧上演的,疯疯癫癫,头上戴一朵花,看到男人就两眼放光的女精神病吗?”

  沐溪隐瞧见她目光灼灼,一脸亢奋,“好像就是那样。”

  “我压根不是那种人。”缪乐妮认真地澄清,“我从小品学兼优,没有早恋,连男生递过来的纸条都直接撕掉,我很乖的。只是对象是他,我不知道怎么了,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你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就是一见钟情!你有过那样的感受吗?像是有一股电流在瞬间从脚底流至发梢!”

  沐溪隐摇头,她还没有如此强烈的感情体验。

  缪乐妮松开她的手臂,转过身去叹气,“算了,你们普通人都不会懂的。”

  “那你决定怎么办?一直想办法去住院?”

  “我也知道这不现实,而且正如你所说,我不是他的什么人。”

  “我劝你冷静下来,不要牺牲自己的健康,也不要放弃自己的生活。你若喜欢他可以选择一种更理智的方式。”

  缪乐妮沉思了半分钟,转过身来看着沐溪隐,亲切地笑了,对她说:“小沐,我没有看错,你真是一个大好人。这个周六,你愿意陪我去看看他吗?他不是本地人,朋友也少,我们的关心对他来说很重要,是战胜病魔的精神力量。”

  “这个没问题,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要再采用极端的方式了。”

  “不会,我也没办法过得了医生那关。那就这么说好了,等周六我们一起去看他。”

  周四,当应书澄再次走进咖啡馆的一刻,沐溪隐十分尴尬,帮他点了单后就低下头。

  等他走去座位,她心想得尽快找一个时机向他说不好意思。

  就这样等着,感觉时间特别漫长。

  终于等人陆续走得差不多了,她往他的方向丢了一个纸团,他正在思考问题,膝盖被纸团一碰,低头看见后又抬眸看她,片刻后才拾起。

  “那天不好意思,我喝了酒有些胡言乱语。”

  他读完将纸折叠好后放进衣服口袋。

  十分钟后,他去买单,顺便问她一句:“下班后一起去跑步吗?”

  她有些讶异,很快点头,“那你等我。”

  等沐溪隐下了班,和他跑了整整两圈才停下来一起倚在围栏上,他拿出口袋里的纸条,丢进了垃圾桶。

  “以后别为这么无聊的事情道歉。”

  “那你为什么连续三天都没有来?”

  “我有事。”他侧头看她,“难道你以为我在躲你?”

  沐溪隐觉得他声音中有些沙沙的东西,听着耳朵有些痒。

  他看向前方,“你很敏感。”

  她觉得自己耳朵更热了,当下安静了一会儿,等气氛回温,她又和他说起固定的话题,自己老家的事情。

  每次她说的时候他只是听,从不会问“然后呢”,使她常常有错觉,他根本没在听,但当她停下来,沉默时间有些长,就会听见他说:“我还在听你说。”

  他像是她的树洞一样。

  他好像有一种吸引力,能让她自然而然地吐露心声。

  她回忆自己的高中,被欺负很惨的那段岁月。那时候,石争美会怂恿男朋友恶作剧,把果汁倒在她的铅笔盒里,将她的书包丢进喷水池,沙拉酱挤在她头发上,她一早就告诉过班主任,那位温和保守的女老师,老师批评过他们,但也仅限于批评。后来想一想,也许在成人世界里,那不过是孩子的胡闹,而那些行为恶劣的男生,如果不给他留一个消耗精力的出口,可能会惹出更大的祸端,造成承担不了的后果。慢慢地,她终于醒悟了,那位女老师并非什么超级英雄,她也才二十六岁,为业绩、同行竞争等生存问题焦虑,没有能力替她惩治坏学生。

  她没有告诉妈妈,似乎下定决心倔强起来,一个人与他们抗争。

  当石争美的男朋友从后蹿出来,朝她一吼,抬手往她脸上甩一巴掌,她没再忍住,冲上去和他对打。

  怪的是,当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在走廊上对打,竟然没有人来阻止这奇观,耳边倒是有不少“别打她了”“行了,住手”“你们别再打了”的劝架声,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对岸的人影似真非真、重重叠叠的,仿佛都不是真人,而是她的幻听,等到上课铃声响了,也没有一只手伸过来护住她。

  她多想那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不用动手,真正地为她说一句话就够了,那样就会给她无限勇气。

  唯有那个语文课代表,文静内敛的董树雁会给予她怜悯和关心,常在人群散去后蹲下来递给她一张纸巾,帮她整理头发,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喝热水。

  董树雁是一个有文采也有见解的女孩子,她给予沐溪隐精神力量,告诉她只要穿过黑暗的隧道就可以抵达光明。可是当她反问这个黑暗隧道有多长,是不是只能靠自己走过去?董树雁叹气,说没错,只能靠你自己,你必须坚强,一个人站在悬崖口凝视深渊,等到阳光出现,给你拥抱,同时微风也会记录你此刻的心情,带给那个将在未来出现的,与你有共鸣的人。总有一天当你回忆起这段日子会一笑了之。

  她听得云里雾里。

  董树雁虽然从不当众喝斥石争美那些人,在他们欺负沐溪隐时也不会站出来,但事后会及时给予沐溪隐一些鼓励,对当时的她来说也是少许的暖意了。

  后来她高考失利,那年暑假,董树雁寄过来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正面是遥远神秘的马丘比丘古城,背面短短几个字:“有机会就去远方吧。”

  她没有回复。

  其实她始终没听明白董树雁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对她来说那些道理并不重要,愿意和她站在一起的人才重要。

  她慢慢地说,他静静地听,末了夜更深了,他们一起走回去。

  “对了,你知道萧清昂吗?他之前常来我们咖啡馆,现在生病了,好像很严重。这周我会和另一个女生去看他,你想不想一起去?”

  如缪乐妮说的,给予他战胜病魔的勇气。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拒绝,这让她有些小惊喜。

  临近她的小区门口,他停下脚步,对她说:“你应该说出来,也不用刻意选择遗忘。”

  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很认真地听她倾诉。

  他们周六一起去探望萧清昂,缪乐妮特准备了一束花。

  萧清昂的病房只有他的小姨在,当看见三个朋友一起走进来,小姨很惊讶,局促地站起来招待,缪乐妮赶忙递给她花,礼貌地说:“阿姨您别忙,我们是他朋友,虽然不是很熟悉的朋友,但算是有缘分,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他聊聊天。”

  阿姨的眼睛里有谢意,声音很温柔,“那我先去打热水,你们聊。”

  “我去打热水。”应书澄先一步提起床边的热水瓶走出去。

  “太不好意思了。”阿姨急着跟着出去,“小伙子,热水在那边。”

  病房转眼间就剩下三个人。

  萧清昂放下手里的书,虚弱地说:“今天天气很好,不出去玩吗?你们坐一会儿就出去晒晒太阳吧。我的精神好多了,你们不用担心。”

  “我不想晒太阳,我就想和你两个人说话。”缪乐妮指了指玻璃窗外的阳光,“再说了,在这里也能晒太阳啊。”

  沐溪隐见状放下自己带来的水果,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不一会儿,应书澄打水回来了,萧清昂的阿姨紧跟在他身后,到了病房门口,应书澄将热水瓶递给萧家阿姨,自己不进去了。

  沐溪隐朝应书澄招招手,他走过来后和她一起贴着墙。

  “肾病综合征难治吗?看萧清昂的气色倒是还可以。”

  “一般分三个阶段治疗,看具体情况,最好是中西医结合。不过,复发率比较高,即便是出院,也要常常注意休息。”

  “你怎么知道这些?”

  “报纸上都有,看多了也就知道了。”

  “那你看萧清昂大概多久能出院?”

  “很遗憾,我不是看这个的,给不了你答案。”

  他们安静地等了很久,等到萧清昂要午睡了,缪乐妮走出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他们说:“好了,他现在休息了,我再找个地方等一等,等他醒来还有一些话要说。你们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了。”

  沐溪隐知道缪乐妮会在医院耗上一天,就拉着应书澄走了。

  他们走出医院,偶然间在一棵树边发现一个灰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只受伤的鸟,已经飞不动了,闭着眼睛躺在那边。

  沐溪隐蹲下,手轻轻地抓起它,看见它腹部有一道伤口,流血后结成了血痂。

  “有没有办法能救它?看着太可怜了。”

  应书澄接过小鸟,仔细看了看它的伤口,慢慢地说:“应该可以治愈,拿去给我外公,他曾经救治过一只绣眼鸟,恢复健康后放生了。”

  “真的?那太好了,你赶快送它去你外公家。”

  他站起来,对她说:“走吧,他住得不远。”

  应书澄外公的家果真不远,过了两个红绿灯就到了,是一个有些年代感的小区。

  他让沐溪隐等在楼下,自己带着受伤的小鸟上楼。

  过了几分钟,沐溪隐听见有人在楼上喊她:“喂,你!你上楼来!”

  仔细一看,是一个穿藏青色夹袄,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人,正探出窗外喊她。

  沐溪隐对他笑了笑,然后摆摆手,不打算上楼,既然应书澄没邀请她上去肯定有原因。

  老人家看见她一个劲地摆手,一副“我很怕您我不敢上楼”的样子,瞬间又气又恼,最终是笑了,笑声特别爽朗。

  应书澄下楼的时候,手里竟然拿着一个泥人,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看清楚了,是一个泥娃娃,手里抱着一条鱼,憨态可掬,满是喜气。

  “我外公亲手做的,他让我送给你。”

  “好漂亮,你外公手真巧。”她赞叹,又说,“下次我做菜给他吃,多做两个素点心。”

  “你会宠坏他的。”他摇头,笑得有些无奈。

  她却愣住了,一头扎进了他的笑容里,脚步都忘了往前挪。

  等他回过头来找她,她木愣愣地说:“你笑起来真帅。”

  “我刚才笑了吗?”他反问。

  “笑了,我亲眼看见的。”

  “笑了就笑了,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因为你很少笑,被我看见,感觉像是我抽奖得到了一台咖啡机那么幸运。”

  没想到她会用这个比喻,他皱眉,不由地在心中衡量一台咖啡机和自己笑容的差价,结论是如果用其他更贵一些的东西来比喻,或许更合适。

  “你能再笑一个给我看看吗?”她请求。

  “不能再给了。”他往前走。

  “为什么这么小气?笑得好看不应该掩藏起来。”她快步上前,伸手扯一扯他的衣角。

  “等有了自然就有了,刻意笑给人看多没意思。”他回过头说,“忘记刚才的画面,也许只是y而已。”

  “你真的很小气,只是笑一笑而已,也不花钱。”

  “行了,你别再撒娇了。”

  话到此,她拉着他衣角的手一僵,随即松开手,异常的尴尬。

  他同样沉默了一会儿,放缓了脚步,等她跟上来。

  回去的路上,她感觉自己的行为又一次过了,想起外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育过她不要对男生动手动脚,也不要向他们讨要东西,她今天好像全忘了一般。

  即便是讨一个笑容,那也是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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