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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朝中措


  070 朝中措 6

  怡君睁开眼睛, 见程询枕着手臂,若有所思, 神色清冷、淡泊。

  一大早, 又是在寝室的床上, 对上这个样子的夫君, 怡君心生笑意。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程询回身,手臂伸展开,翻身面对着她, 一臂让她枕着,一臂松松环住她, 看她笑得眉眼弯弯, 问:“怎么了?做美梦了?”

  怡君摇头,“不是。我是想到成亲当夜,你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那晚说的话可不少。

  怡君笑意更浓,“你说,等我等得都要成半仙儿了。”

  程询也笑了,“本来就是。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

  “我瞧着你刚刚的样子,觉着你有我没我, 都是半仙儿的架势。”语毕, 她实在忍不住, 笑出声来。

  “……这话说的,让我想的可就多了。”程询只用了几息的时间, 就成了没正形的样子, 笑得有点儿坏, 还有点儿暧昧,“是不是想我了?”略顿一顿,摇头,“不行,这才三个月左右,你怎么也要忍着点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怡君被他倒打一耙弄得又气又笑,目光一转,悄声道,“不过,既然你说起来了,不妨跟我说说,这么久了,真不想么?”

  程询失笑,“哪儿顾得上想那些,没看出来么?我这一段日子,每天都心烦意乱的。”

  怡君扬了扬眉,“我知道你心烦意乱的时候很多,要不然,不会总雕刻玉石,做小物件儿。一直以为是因为外面那些事,敢情是我害的你啊?”

  越来越深的了解,越来越多的默契,让彼此能轻易感知对方的情绪。

  他心里烦躁的时候,就会找点儿事情做,拿着刻刀,在玉石上雕篆,能让他慢慢恢复冷静平和。近来,这种情形越来越多。

  程询笑了,轻轻抚了抚她到近日才稍稍凸起一些的小腹,“你这头几个月害喜,受罪;月份大了之后,身子沉,还是受罪。”

  抛开这些,最要命的就是产子的时候。生孩子不亚于走一趟鬼门关,这种老话总是听说过的。

  谁喜欢谁,不就是谁看不得谁受罪么?偏生这是谁都没可能改变的。

  “你这样辛苦,可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心里能舒坦才怪。”准确地说,他挺多时候其实是紧张兮兮的。

  这些,是应该告诉她的,起码要让她知道,自己在陪着她,甚至想分担她的辛苦,偏偏无能为力。

  怡君心头漾起温柔的涟漪,倾身亲了亲他,“别自寻烦恼行不行?你帮的够多了。”

  “那么,我们说好,”程询握住她的手,“以后但凡想要什么,觉得什么不合心意,就跟我说。”

  “嗯!”怡君笑得甜甜的,心里暖暖的。

  到此刻才发现,自己需要他这样清楚明白地表明想法、态度。平日里,于无声中的体贴照顾,需得自己品味,若是犯迷糊,可能就忽略了。

  孩子是他与她的,是他们将会得到的最美的恩赐。

  怀胎期间,她愿意纵容自己,要他更多暖心的言语、贴心的行径。如此,会分外清楚地明白,他在陪着、宠爱着她和孩子,足以打消那些可有可无的顾虑。

  这一天,是从这样的好心情开始的。

  夫妻两个起身,洗漱更衣之后,去正房请安。

  程夫人见到怡君,立刻起身过去,携了她的手,“你快些给我坐下,谁准你又一大早跑出来的?”语毕,走到一把太师椅跟前,轻轻按了按儿媳的肩头,“快点儿,别惹我生气。”

  怡君和程询都笑起来,前者落座后道:“这不是想您了么?路不滑,又是和大少爷一起来的,娘别担心。”

  “要是闷得慌,午间过来就行。早间的天气总归是冷一些。”程夫人点了点怡君的额头,“再不听话,当心我打你的手板。”

  怡君、程询俱是笑出声来。

  程夫人转回到大炕上落座,没好气地看着长子,“你在那儿笑什么?怡君要来,你就不会劝住她?真有心的话,下午陪着她过来不就得了?”

  程询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之后,如数收下母亲的数落:“是,都是我不对。好好儿的,就不该带着怡君过来蹭早膳吃。”

  程夫人斜睇他一眼,到底是撑不住,笑起来,转头对怡君道:“有鱼片粥、豆腐皮包子,厨房做的这两样还成,等会儿可要多吃些。”

  怡君笑着点头,“一定会的。”

  程夫人说起程清远,“老爷跟前几日一样,天没亮就去了小书房,也不知在忙什么。”

  的确,在忙什么呢?怡君其实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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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正,石长青走进内阁值房。

  柳阁老打量着神色肃然的石长青,问:“你真的要弹劾程阁老?”

  石长青正色道:“自然。”

  柳阁老笑了笑。

  石长青打量着他的神色,惑道:“阁老像是不大赞同?”

  “我连事情原委都不清楚,哪里有赞不赞同的余地。”柳阁老如实道,“只是觉得你不需如此。”

  “此话怎样?”

  柳阁老如实道出所思所想:“若是你弹劾属实,程阁老被定罪,那么,对于皇上、朝堂来说,并非好事。”那会让皇帝的心寒、失望更重,让朝臣愈发的人心惶惶。

  石长青一笑,“阁老的意思我明白,但不是有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么?”

  柳阁老不置可否,继续道:“若你弹劾不实,有诬告之嫌,那么,杨阁老往后的路,会愈发艰难。”

  首辅若是灰溜溜地离开官场,程清远若是因此事得了皇帝的几分怜悯、看重,再适时地做几件合皇帝心意的事,那么,日后的内阁,就要由程清远那样的人把持。

  程清远不是祸国的材料,可也绝不是兴国的材料。他若真的权倾朝野,程询的一言一行,怕都要被父亲压制。如此,奇才程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在官场大展拳脚。

  这一次,柳阁老的所思所想,便不是石长青能够想见到的了。他斟酌片刻,道:“说心里话,阁老这个态度,我没料到。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多此一举,杨家就算不能走出困境,他程家也休想置身事外。杨家若是落魄,程家起码要满门抄斩。”

  柳阁老眉心一动,思忖片刻,着实地对面前人生出了厌恶之感,“你不过是想成为杨家的恩人,借此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只为此,便要将程家满门推入炼狱?”

  石长青嗤地一声笑,“阁老这态度,我愈发不明白了。怎么,程阁老只是去看望过你儿子两回,你便要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了?”

  柳阁老目光沉冷地凝视着他,冷笑,“我做人一向公私分明。得了,你既然是这个态度,那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等会儿随我去毓庆宫面圣。”

  石长青躬身行礼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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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时,皇帝回到毓庆宫,在正殿落座,传柳阁老、石长青觐见。

  二人相形进门,行礼参拜。随后,柳阁老便要告退。心里是觉得,石长青要弹劾程清远的事情,不会让他知情,会请皇帝打发他离开。

  皇帝却道:“先生与朕一道听听吧。”

  柳阁老称是,侧身站到一旁静立。

  皇帝看着石长青,“你的来意,朕已知晓,先让朕瞧瞧那份罪证吧。”

  石长青从怀中取出五封信,请皇帝过目。

  刘允上前去接过,转呈给皇帝。

  每封信件都长达几页。

  皇帝将信件一封一封看过去,面色始终平静。末了的一封信有五页,他面色转为冷肃,多看了些时候,随后,递给刘允,“让柳先生看看。”

  柳阁老从刘允手里接过信件,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随后,盯了一会儿印章,又看了看信纸背面。

  石长青一直等着皇帝垂问原由,却一直没等到。

  皇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柳阁老,“先生这是——”

  柳阁老将信件叠好,交到刘允手里,道:“臣瞧着这封信,震惊惶恐之后,不免想到程阁老其人的品行,和一些见闻。”

  皇帝仍是把石长青晾在一边,对柳阁老的话生出好奇心,“说来听听。”

  柳阁老称是,娓娓道:“臣与程阁老不合,几乎自入官场之后,便与他分歧不断,这些,先帝与皇上都看得清楚。”

  皇帝颔首,“没错。程先生为官员考虑的多,你则是为百姓考虑的多。脑子都够用得很,为人处事之道,各有长短。程先生过于世故圆滑,你则过于刚正不阿。”

  这是第一次,皇帝明确地说出对两位阁员的看法。

  柳阁老躬身一礼,继续道:“臣与程阁老意见相左的时候太多,慢慢成了积怨已久的冤家对头一般,对程阁老很多事都有意无意间留心。

  “去年腊月,皇上命付大学士与臣一同主持内阁,臣因为不在官场已久,私心里其实顾虑颇多。一次,在吏部侯尚书家中议事的时候,跟他说了两句,担心内阁会因付大学士成为空架子,一件实事都办不成。

  “侯尚书听完大笑,说臣钻了牛角尖,竟忘了审时度势,付大学士的为人处事之道,自有可取之处。

  “臣经他提点,才由衷赞同,没了那些杞人之忧。随后,侯尚书与臣开玩笑,说臣看人识人的眼光,有时真不及程阁老。

  “臣问因何而起。

  “侯尚书说,只说这付大学士,早在十几年前,程阁老便断定此人仕途不会有大起大落,应该是活得最惬意的那种官员。

  “臣知道侯尚书与程阁老年轻时交情深厚,近些年因为政见相左才疏于来往,便说你瞧不上我也罢了,何必这样捧夸程阁老。

  “侯尚书就让臣等等,之后找出了当年程阁老写给他的诸多信件。他翻找许久,才找到了那封程阁老评价付大学士的信件。

  “在那期间,许多信件都曾取出来,臣留意到信件上的一些细节:信件的左上角都剪去了一小块,印章的字迹有一些是‘程清远印’,有一些则是‘清远印’。

  “臣觉得有趣,问侯尚书,这是何意。

  “侯尚书笑说,这种小习惯,他也有,是担心高手模仿自己的笔迹生出祸端。因此,与人信件往来时,无一例外地做些记号。程阁老与交情尚可的人通信,只用‘程清远印’,与交情甚笃的人,则用‘清远印’,用后者印章的时候,几个记号会做全;用前一个印章的话,则只是用不留心难以发现的墨点做记号。

  “说完,他让臣看信纸背面一个很微小的墨点,说这也是程阁老留的记号之一,每张信纸后面都有。

  “臣听说之后,不免笑他们疑心太重。当时不以为意,此刻看到程阁老的信件,便想起来了。”

  说到这儿,柳阁老再次行礼,“臣本不该与任何人说起程阁老这些私事,但这封信的分量太重,若属实,程阁老难逃罪责,满门也该按律处置,但若是有心人诬告,程氏一族岂非受了天大的冤屈?”

  皇帝微微颔首,牵了牵唇,这才望向石长青。

  石长青已是面色煞白。

  皇帝指了指手边的信件,吩咐刘允、柳阁老:“把这几封信检查一遍。”

  程清远这几封信,笔迹一致,印章一概用的是“程清远印”,除了那封足以让程家满门抄斩的信件,每封信的每一章信纸背后,都有一个微小的墨点。

  ——刘允和柳阁老如实禀明皇帝。

  皇帝再一次望向石长青,目光凉飕飕的,“六年前的程先生,固然对你颇为赏识,却没赏识到把你当做至交的地步。既然不是无话不谈的至交,程先生除非疯了,才会在清清醒醒的时候,在信中与你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看字迹,足可看出人在书写时的心绪。

  石长青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微臣请皇上彻查此事。若只因一个记号便断定信件并非出自程阁老之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焉知这不是程阁老有意为之,留待这种时候反咬微臣一口。不论如何,字迹做不得假。”

  “说的有道理。”皇帝颔首,“朕是该彻查此事。”心里却想,大过年的自寻死路,怎么想的呢?——程清远谨小慎微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可能没有更狠的后招。比起程清远,石长青到底是太嫩了些。

  想一想,他问石长青:“这封信是六年前的,为何到今日才呈上来?”

  石长青道:“臣一直想让程阁老自己认罪,如此应该能得到从轻的发落,不至于连累整个家族。”

  “没看出,你竟有着菩萨心肠。”皇帝眉眼间有了淡淡的笑意,“眼下觉着是如何都不能说服程先生?”

  “是。”石长青道,“初四下午,臣曾到访程府,程阁老却避而不见,命程询替他出面应承,对微臣百般羞辱,微臣……”

  “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等你这一状告赢了,再诟病程家也不迟。”程家对人百般羞辱?那种自毁门风的事情,不论程家哪个都做不出。

  沉了片刻,皇帝对柳阁老说道:“这件事,先生清楚原委,便辛苦一番,去找蔚滨一趟,与他一同前去程府,询问一番。程先生正在病中,你们要拿捏好分寸。他手里若有能证明清白的证据,便拿回来让朕瞧瞧,不需让他进宫回话。他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们便让他进宫回话。”

  柳阁老恭声称是。

  皇帝现出疲惫之色,起身走进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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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晚,唐栩带着修衡来到程府。

  程询一看到修衡就讶然失笑,小家伙竟是气呼呼的样子,给他行礼时都没一丝笑意。“怎么了?”他俯身和声问着。

  修衡嘟了嘟嘴,“路上有好多人放烟花爆竹,我想看一会儿都不行。”说完,扬着脸,歪着小脑瓜,斜了父亲一眼。

  唐栩斜睇儿子一眼,“你坐的是唐府的马车,停在半路的话,像什么样子?外人看着,岂不是要觉着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了,买不起烟花爆竹,要跑到街头看热闹。”

  修衡撇了撇嘴,对程询张开小胳膊,“叔父抱。”

  程询笑着把他抱起来,转身落座。

  修衡这才不服气地看着父亲,“我们家本来就很穷了呀。吃年夜饭的时候,都没放烟花爆竹。”

  朝堂中的腥风血雨,唐栩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起,没法子让儿子明白,唐府只是随大流低调的过年,因而只是道:“你二弟听不得喧闹声,不是早就跟你说了?”

  修衡简直气愤起来,“偏心。什么都顾着二弟。”

  唐栩瞪了他一眼,“你像你二弟这么大的时候,我跟你娘对你也是百依百顺。”

  “才怪。”修衡也瞪着父亲,“我小时候不哭不闹,什么都不怕——家里的人都这么说,还说,我最喜欢看烟花。我可是问过好多人的。”

  四虚岁的人,跟人大言不惭地说他小时候,唐栩心里在笑,面上却冷了脸,“闭嘴。你是哥哥,就应该迁就二弟。”

  修衡又气又委屈,拧过小身子,站起身来,小胳膊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叔父,我可不可以住在你们家里?我想跟爹爹分家。”

  唐栩看着儿子穿着鞋的小脚丫踩在程询膝上,鞋底的尘土蹭到锦袍上,拧了眉,刚要出声训斥,程询已对他摆了摆手。

  “混小子,真要跟你爹分家?”程询语带笑意地问怀里的小家伙。

  “嗯!”修衡用力点头,小声说,“太气人了,总欺负我。初四那天,我就要来,爹爹有事,娘亲有客人——都不搭理我呢。说过要陪着我,就是这样啊?真好意思呀。”

  听起来,这小子这个年过得真是挺憋屈。程询忍着笑,道,“何时来都一样,我们又不会忘了你,都给你准备好了大红包。”

  “不要大红包。”修衡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叔父,我想看烟花爆竹。”

  程询就望向唐栩,“你怎么也不跟他解释清楚?”

  “从何说起啊。”唐栩无奈地笑了笑,“你瞧他这个德行,我说什么,估摸着他都听不进去。”

  修衡则问:“叔父,怎么啦?”

  程询就说:“今年在京城的官员,过年的时候,大多数都不燃放烟花爆竹。”

  “为什么呀?”修衡问道,“皇上不准吗?”皇上管着所有的官员,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不是皇上不准。”程询耐心地道,“皇上一位亲人犯了大错,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每日到奉先殿反思过错。奉先殿就等于官员家中的祠堂,明白这意思吧?”

  “明白。”修衡点头。他作为长子,过年会随着父亲祭祖,祠堂里那个氛围……很糟糕。过年的时候,皇帝要在那里反思过错,得有多无聊啊?

  “官员看着皇上这样难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显得兴高采烈的。”程询目光柔和地看着修衡,“就比方,你看着我难过的时候,一定不会显得兴高采烈的,是不是这个理?”

  “你要是难过,我也会难过啊。”修衡说着,眨了眨大眼睛,终于绽出甜美的笑容,“叔父,我好像明白了。”

  程询欣慰地笑了,又说:“皇上住在宫里,今年宫里都没燃放过烟花爆竹,像你程祖父、我,还有你爹爹,就也随着皇上,免了那些。”

  “哦。”修衡用力点头,“我明白啦。”说完,小身子依偎着程询,不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不早说。”

  唐栩失笑。程询这种避重就轻还合理地解释事情的方式,他也会,但从没想过跟孩子用。也许从本心里,还是小看了修衡的资质——单说程询方才说的这些,肯用心聆听并理解的孩子——四虚岁的一个孩子,在京城恐怕只有这一个。

  “得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我都会告诉你,这总成了吧?”唐栩委婉地向儿子道歉,随后又打趣,“不跟我分家了?”

  修衡扁一扁嘴,又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小脸儿蹭着程询的面颊,“我要想一想。跟我卖关子,真把我气饱了嗳。”

  程询和唐栩大笑。

  随后,二人带着修衡去了正房。

  程清远听说修衡来了,从小书房转入正屋,落座后,笑容和蔼地问修衡:“今年看不到烟花爆竹,有没有不高兴?”男孩子,天生就喜欢那些。而且过年前,修衡跟他提过盼着过年,还说自己很想把烟花画出来。

  “是很不高兴啊。”修衡乖乖地坐在程清远膝上,慢悠悠地把之前跟父亲生气后来释然的经过说了。

  惹得几个大人又是一阵笑。

  程清远想一想,看向程询:“附近不是有一处空旷之地么?你跟侯爷带着人手过去,把事先备下的烟花爆竹都带过去燃放——横竖也是在家放着,不如让孩子高兴一下。”

  程询、唐栩闻言动容。

  程清远喜欢修衡,他们知道,却没想到,喜欢到了这个地步——纵容、宠溺,完全就是寻常祖辈对孙儿的疼爱。

  程询当即起身,“好。我这就安排人准备。”

  修衡立时雀跃不已,站起身来,分外亲昵地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太好啦。”

  程清远的笑容都透着溺爱,“过年了么,就该让我们的修衡高高兴兴的。”

  唐栩又一次皱着眉看着儿子的小脚丫——这小混蛋一来,就祸害了程家父子的两身衣服。

  修衡则在这时候想起程询的话,担心地问:“可是,祖父,这样好吗?别家都不放烟花爆竹呢。”

  “没事。”程清远道,“又不是在家里庆贺新年。况且,效忠皇上重要,亲朋高兴也重要,偶尔为之,凭谁也说不出什么。”

  修衡放心了,又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程清远和声道,“外面风有些大,我一吹风就会头疼。以后有机会,一定陪着你,好么?”

  “好。”修衡点头,小脸儿上分明有着些许遗憾,“祖父要快些好起来。”

  程清远握住他的小胖手,柔声道:“就快好了。”

  在一旁一直笑吟吟观望的程夫人,瞧着一老一小,心里五味杂陈。

  程译、程谨闻讯之后,急匆匆来到正房,和唐栩见礼,跟修衡说笑。待得程询安排妥当,兄弟三人与唐栩带着修衡出门。

  没多久,柳阁老与蔚滨带着数名锦衣卫、宫人来到程府。

  程清远料定他们来的目的,当即亲自出面款待。

  程夫人心里十分不安,派人传讯给程询。过了一刻钟,程禄代替程询回来回话:“大少爷说了,什么事都不会有,夫人尽管放心。”

  程夫人这才踏实了一些,去了静香园。怡君这两日又有些嗜睡,傍晚便歇下了,也不知这会儿醒了没有。

  到了静香园,怡君到了厅堂,笑盈盈地行礼,道:“醒了一会儿了,正想去您房里呢。”

  程夫人笑道:“那正好,晚间我没吃几口东西,一起吃点儿?”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扶着婆婆的手臂,在餐桌前落座。她已听说了府里诸事,料想着婆婆便是得了程询的准话,心里也是不踏实,坐在一起说说话、打打岔,总能稍稍缓解紧张的情绪。

  柳阁老、蔚滨直到亥时才离开程府,回宫复命。

  程夫人回到正房,见程清远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神色平和,一如平时。

  她抚着心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程清远微笑,“怕我被扔进诏狱?”

  “大过年的,这是说什么呢?”程夫人嗔道。

  程清远唇畔的笑意加深,“只要皇上没对我深恶痛绝,能一出手就将我扳倒的人,只有两个。但是,一个没有切实的凭据,一个有凭据却不能出手。放心吧,我走不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那些我不想明白。”程夫人摆了摆手,“一家人都安安稳稳的就行。”

  .

  程家兄弟三人、唐栩和修衡,在程府附近的空旷之地盘桓到了子时。

  期间,看着护卫、小厮燃放烟花爆竹,兄弟三个和唐栩也被勾起了兴致,走过去亲手燃放。

  修衡跃跃欲试,走到程谨跟前,扬起小手,“三叔父,你手里的香能给我两根吗?”

  “这可不行。”程谨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脸儿,“你还太小,不能碰这些。”

  修衡的小身子左右摇晃着,小胖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说:“我不放烟花爆竹,就拿一拿,都不行吗?”

  程谨忍俊不禁。

  唐栩留意到,立刻走到儿子近前,虎着脸道:“你要做什么?胆儿忒肥了些,当心我揍你啊。”

  修衡竟是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的,身形一扭,背对着父亲,“那你打我呀。”

  唐栩把他捞起来,大手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两下,“打你又怎样?”

  修衡欢快地笑着,“爹爹打完了,可不可以给我两根香?”是挨打了,可是,一点儿都不疼。

  唐栩嘴角一抽。

  程谨哈哈大笑。

  “给你,给你。”唐栩从笑得手抖的程谨手里拿过两根点燃的香,送到修衡手里,随后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好好儿拿着。这会儿起,爹爹就抱着你,陪着你闻香味儿、看烟花。”

  “……爹爹。”修衡嘟着嘴瞧着父亲,明显是服软了,“烟花点燃了,不是过一会儿才会爆开吗?”委婉地说,自己也可以的。

  “这种东西,说不准。”唐栩认真地跟儿子解释,“放烟花爆竹受伤的人,每年都有。一般的大人,觉察到不对,就能及时避开,你现在这么小,做不到。万一你受了伤,岂不是辜负了程祖父的一番好心,回到家,你娘岂不是要哭成个花猫脸?”

  “……哦。”修衡看着手里的两支香,很不舍地交给父亲,“那我不玩儿了。”

  “真乖。”唐栩用力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儿。

  修衡抿着嘴笑了。

  “混小子,亲爹爹一下。”唐栩把两支香交给小厮,退到不远处,对修衡说,“好几天都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修衡抽了抽小鼻子,弱弱地说:“你也是那样啊。”

  “我才没有。”

  “你有。”

  唐栩对儿子扬了扬眉,“你看着办吧。”

  “爹爹可真是的……”修衡的小胖手伸出去,拧了父亲的耳朵一下,随后才敷衍地亲了一下父亲的面颊。

  “小兔崽子。”唐栩的大手到了儿子肋间,“你是痒痒了呢,还是想痒痒了?”

  小孩子大抵没几个不怕痒的,修衡立时又气又笑,一双小手忙着去捉父亲的大手,“我听话还不行吗?重来不就行啦。”

  唐栩收回手,侧了侧脸。

  修衡搂着父亲,非常非常用力地亲了父亲一下:说是亲也行,说是趁机咬了一口也行。

  “混小子。”唐栩开怀地笑着,大手伸出去呵儿子的痒。

  修衡笑得现出了小白牙。

  烟花在夜空交相辉映,至为绮丽的景致之下,是父子天伦之乐。

  往这边走来的程询,恰好望见这温馨的一幕,不由莞尔。

  修衡看得尽兴之后,一班大人才回到程府,随后,唐栩和修衡道辞回府,约定过两日再来。

  程询刚要回内宅,舒明达来了。

  落座后,舒明达喝了一口茶,眼神复杂地看着程询:“柳阁老和我上峰为何来程府,你知道原由么?”

  “知道一些。”程询如实把所知的情况告知好友。

  “也就是说,今日种种,你并没出手。”

  “没有。”

  舒明达又喝了一口茶,“那么,你们家老爷子,真挺厉害啊。”

  “怎么说?”程询问道。

  舒明达说:“到这会儿,皇上已将石长青打入诏狱,命锦衣卫问出他到底是受谁唆使,竟然胆敢栽赃诬告当朝重臣。”

  程询挑了挑眉,没掩饰自己的意外。

  “我只知道起因、结果,你们家老爷子拿出的是怎样的证据,我还不清楚。”舒明达一笑,“但是,这场风波的结局已有定论,你与令尊全不需担心别的——只要皇上有一点点对令尊的怀疑,都不会是连人都不见,就认定石长青诬告。”

  程询点头,又道:“我也不明白,等会儿得去问问家父。”

  .

  夜深了,上弦月挂在空中,星光点点。

  程询走进正房的小书房,进门的时候,见父亲站在书柜前。书柜门敞着,里面都是公文卷宗。

  程清远听得脚步声,问:“有事?”

  “对。”程询答道,“有些事,我只能猜出个大概,想听您告诉我。”

  程清远嗯了一声,取出一个公文袋,回身放到桌案上,落座后,指一指对面的座椅。

  程询走过去落座。

  程清远双手交叠,道:“石长青找上门来之后,你应该已经详细了解过他的底细。”

  程询颔首。

  “说来听听。”

  程询略一思忖,道:“整个石家,诸事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也只有石长青。

  “这三二年,我研习书法的时候,是通过管家之口,对这个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此人颇擅长模仿人的字迹,出手的东西,不是以假乱真,是根本辨不出真伪。他十八、九岁的时候——说起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阵手头拮据,曾以这本事换取银钱。告诉我这些之后,管家一再叮嘱,切勿对外人提及。

  “在当年,京城还出过两个与石长青相似的人,一个是善于临摹画作,再一个就是善于做瓷器玉器赝品,手法都是炉火纯青,让人难辨真伪。人们察觉到有过这样两个人的时候,早已时过境迁。”

  说到这儿,他笑了,“也是从这两年开始,我娘听我说了这些事,对别人送的画总是存着一份疑心,担心把赝品当真迹。”

  程清远也笑了,“的确。”

  “但是很奇怪,石长青这些过往,出了程家,真的没人知晓,我没听任何亲朋提起过。”

  程清远道:“这本就是他引以为耻的事,连杨阁老都不知情。若知情,杨阁老早就让他栽赃陷害一些官员了。我心知肚明,但是没必要宣扬——时机未到。”

  “眼下,时机已到。”程询轻轻一笑,“您是怎么跟这样一个人有了牵扯的?”

  程清远没直接回答:“在内阁,我与杨阁老并非你们看到的一团和气,先帝末年,最大的分歧是景家。他希望次辅做他的应声虫、傀儡,明知有蹊跷的事,也会答应景家,随后推到我手里,让我出面促成。

  “我固然不是清廉之辈,却也隐约划出了一条线,越过那条线的事,绝不会沾。说到底,安坐家中时,也要防备祸从天上来。万一被彻查,不至于落得个家族覆灭的下场。

  “我总是不肯染指,杨阁老只得自己着手,对我非常不悦。我明知如此,怎么会不防备,安排人长期留意杨府的动静。

  “没多久,石长青等三人被杨阁老暗中收拢到门下。到了那种关头,少不得派人千方百计查这三个人的全部底细。眼下只说石长青。收服石长青的下人并非难事,我又与两个字画铺子的老板交情不错,便知道了石长青那一手好本事。”

  程询扬眉,唇角缓缓上扬。

  程清远似笑非笑的,“我处事的一些手段,你也清楚,光明磊落那一套,都只是偶尔在内阁给别人看的。

  “那时候,石长青奉杨阁老的吩咐,开始寻由头接近程府。

  “我一面应承着,一面请一个铺子里的掌柜的帮忙,把他年少时出手的部分赝品搜罗到了家中,并找到了人证。”

  “石长青外放之前,与我来往,逐渐熟稔。等到了地方上,他偶尔写信给我,信件总是很长,探讨学问,议论时政。

  “我每封信都回。他专门投我所好,我偶尔也投他所好,话里话外的,流露出很是赏识他的心思。

  “收到他给我的第五封信,我看完就知道,不用再复信。

  “他很委婉地指出我在公务上的诸多不足之处,说的其实挺有意思,有理有据的。末了他问我,因何如此,是不想竭尽全力地造福万民,还是不认同时下的律法。又说是把我当做至交,才开诚布公地点出我的不足之处。

  “他那两个问题,太大了。照常理,我要么回一句不是,要么就要长篇累牍地辩解。若是至交,我自然选择后者。但是问话的人是他,我根本不用答,因为确信,他已给我准备好回信——与我笔迹完全相同的回信。

  “过了两个月,我收到了他写给我的第六封信,不出意料,他在信中自说自话,全然是收到我辩解的回信从而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仍是没理会,他的表面工夫也做足了,便再无往来。

  “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的杨阁老,外放两年后,杨阁老把他调回京城,并在明面上将他收为门生,着意提携。

  “我一直在等他用那封信要挟或是弹劾我,却没料到,他倒是很沉得住气。”

  程询认同地点一点头,“的确,这人眼光长远,城府颇深。不论怎样,做杨家的女婿,不如做杨家的恩人。名或利,在他看来,总能得到一样。”

  “那个人……”程清远笑了笑,摇了摇头,“官场、家宅之中完全是两个人。”

  程询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

  石长青这个人,内宅的事弄得不清不楚的:原配故去之后,不急着续弦,让小妾通房服侍着。和杨家闺秀定亲之后,一名通房给他生下了长子,他把通房抬了妾室。

  翰林院里每每有人说起这件事,人们总要笑一阵子,有人说杨家的人也是奇了,心宽的简直到了缺心眼儿的地步——杨家那名闺秀,只认石长青的样貌才学,世人为她不值的那些在她看来,都是可以无视的繁文缛节。

  只有程询知道,如果石长青还能活到前世那个岁数,为他生下长子的女人,还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兄妹两个日后会养在杨家闺秀名下。

  石长青的长子石楠,在前世得了修衡的赏识,最风光时,官拜京卫指挥使。也是这个人,和胞妹石婉婷一起,带给了修衡、薇珑一场纷扰——说是打击也不为过。

  那情形,一如先前的景鸿翼触犯了皇帝的底限,带给了皇帝从没想到过的意外、心寒和愤怒。

  前世的石长青相关诸事,程询所知甚少,只记得石长青来找过父亲两次,离开时都是失魂落魄的。没过多久,抱病在床,拖了两年故去。他没当回事。

  到这上下,石长青找上门来,他就知道,自己全不需在意,父亲愿不愿意都得出手,区别只是力道的轻重。

  他没料到的是——“石长青已被打入诏狱,绝无可能翻身。您这次下手之狠,我真没料到。”

  程清远微笑,“寻常与我往来的人,断不会走到石长青这一步。被我利用过的人,通常都能从我这儿得到相等甚至更多的益处。石长青这种是例外,他是我的敌人。

  “今日,我把手里关乎他的物证交给了柳阁老。人证也在,身在何处,也如实告知柳阁老和锦衣卫指挥使。

  “这么多年,我在亲笔书写的信件之中,都会留下固有的记号,有的是可以模仿,有的则是寻常人想不到或是不会留意到的。

  “说到底,我能帮自己的,能帮你的,不多了。”

  柔和的灯光之下,程询凝望着父亲。

  程清远把面前的公文袋推给程询,“这是我写给旧部、亲信、利益往来的官员的信件。送到他们手里之日,便是划清界限之时。”

  程询微微挑眉,却没有去看的兴趣。都知道的。那些人,他都知道,那些人与父亲的往来,更是一清二楚。他不知道的,只是石长青这样的人。“那很好。”他说,“但是,您这样做,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

  程清远却道:“眼下,我倒是很好奇,石长青伪造的那封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程询如实道:“诟病开国皇帝定下的律法,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一页,几行首字相连,是推翻本朝、光复上一个朝代的意思。”

  程清远失笑。

  程询也笑,“能让人家族堪忧的信件,也只能是这类东西,出不了新意。”

  “万幸,皇上圣明。”这一点,是程清远如何都不能否认不能不庆幸的,“换一个心胸狭隘的君王,我与石长青,都要落得个身首异处。”

  “您早就知晓皇上的性情,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顺势给石长青、杨阁老挖了个大坑。”

  程清远默认。

  程询沉了片刻,再一次问道:“你眼下是什么打算?”

  程清远意味深长地凝了程询一眼,“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辞官致仕。听蔚滨说,皇后娘娘快不行了,国丧前后,我就会上致仕的折子。”

  “除此之外呢?”父亲说的都是程询意料之中的事,而意料之外的,又会是什么事?——通过石长青一事,还有父亲的态度,让他隐隐生出一些预感。

  程清远斟酌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曾与章天师有几面之缘,致仕之后,便出门寻访他,顺道看一看民间疾苦。”

  程询追问:“打算出去多久?”

  “不知道,看心情,看际遇。”程清远说。

  “……”程询沉默片刻,说,“您跟娘说过了么?”

  “明日起,再跟她说起也不迟。”

  “娘绝不会同意。”

  程清远反问:“我何时真的在意过内宅女子的态度?”

  “……”

  程清远站起身,“你与皇上希望我做的,不论情愿与否,我已经尽力做完了;能或不能毁你的事情,都已成为过去。”他向门外走去,“知行,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满族的荣辱,此后都在你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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