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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朝中措


  066 朝中措 2

  程清远闻言, 不由得环顾室内。

  一如平时的纤尘不染,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纱入室。鎏金香炉中的檀香袅袅飘出,冲淡了本就不浓郁的药草味道。

  这就好。孩子好心来探望, 被环境弄得心绪压抑就不好了。

  不消片刻, 程夫人领着修衡走进来,红翡和捧着锦匣、小攒盒、油纸袋的晓瑜跟在后面。

  小两个月没见, 修衡长高了一点点, 也胖了一点点, 小脸儿仍是白里透红, 漂亮的大眼睛更为灵动。程清远笑了。

  修衡也看到了他, 甜甜地唤道:“程祖父。”

  “好孩子,快过来。”程清远对他招一招手。

  “好。”修衡走到床前,先行礼问安,又加了一句, “祖父早日大好。”

  程清远心里暖暖的,“一定会。”

  程夫人笑道:“修衡,自己和祖父说话可以么?祖母去帮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可以的。”修衡转头望着她,笑得甜甜的, “谢谢祖母。”

  程夫人走上前来,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才转身, 出门前, 吩咐红翡好生服侍着。

  修衡认真地望着程清远, “祖父瘦了。”

  “有么?”程清远避重就轻, “你长高了, 也胖了些。”

  “是啊。”修衡点头,小胖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最近我吃得好多。”

  “这是好事。”程清远笑道,“好好儿吃饭,个子就长得快。”刚要让修衡坐,修衡却转头对晓瑜招一招手,“给祖父看看礼物。”

  晓瑜称是,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床前的杌凳上。

  修衡先拿过一个锦匣,捧着走到床头,打开来。

  锦匣里,是一对儿和田白玉核桃。

  程清远拿起一颗,放在掌中,看出玉石是上品,雕工亦是无可挑剔,不需比较也知道,两个核桃大小相同,怕是连纹路都如出一辙。

  修衡问道:“祖父喜欢吗?”小表情跟献宝似的。

  程清远由衷地道:“喜欢。”

  修衡眉飞色舞的,“我选的呢。”

  “是么?”程清远意外。

  “是呀。”修衡的小身子倚着床身,胳膊撑着床沿,小手托着脸颊,慢慢地说,“上回,爹爹休沐的时候,带我出去玩儿。在一个铺子里,我选了这个。爹爹好像很高兴,说不是我走运了,就是眼光好。”

  程清远顺势笑问:“你自己觉得呢?”心里觉得,这孩子口齿愈发清晰,说话更有条理。

  “我觉得,是我眼光好。”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笑容璀璨,眉眼间有了飞扬之意,“然后,爹爹就把核桃赏了我。我说我可以送人吗?他说可以,自己的东西,想送谁送谁。嗯,我要送给祖父。”

  程清远又是笑又是感动,“心里有没有一点儿舍不得?”

  “没有诶。”修衡认真地说,“祖父要是喜欢,看着开心,就能好得快一些。”痊愈之后,程家就不会闭门谢客,他就可以常来了。他喜欢程家,见到的每个人都很喜欢。

  程清远唇畔的笑意更浓,“祖父特别开心,现在就觉着好了很多。”

  修衡又指着小攒盒、油纸包,“那些都是吃的,但是,都是我喜欢吃的。”他嘟了嘟嘴,“娘亲说,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我说,要是我都不喜欢,怎么送人呀?多难为情呀。娘亲说好吧,你自己折腾吧。”

  程清远逸出这许久都没有过的爽朗笑声。

  修衡情绪被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之后说:“有小厨房做的点心,还有在外面买的小酥鱼、蜜供、荷花酥、烧饼。来的路上,爹爹带我去买的。”

  “很好,我也很喜欢吃这些。”程清远笑说着,脑海里自动浮现出父子二人的情形:高大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儿子,光顾那些售卖小吃的铺子,耐心、纵容。

  修衡笑颜如花,“那我就放心啦。”

  程清远神色诚挚,“你能来,祖父特别高兴。我还以为,只见过一面,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不会的。”修衡摇头,“我记性很好的。”说着就想起了上次的事,“那天,祖父喝醒酒汤了吗?”

  程清远颔首,“自然。答应过你的。”说着坐直身形,“你来之前,我正想去小书房看看。现在正好,我们一起去,好么?”

  修衡想了想,“是真的吗?您不会觉得累吗?”

  “当然是真的。”程清远下地时道,“祖父怎么好意思骗你呢。”语毕,大手捧住修衡的小脸儿,轻轻揉了揉。

  修衡放心了,抿着小嘴儿笑了。

  程清远吩咐红翡,“唤人把管家唤来,等会儿到小书房见我。”

  红翡应声而去,唤人去请管家之后,又派一名小丫鬟去小厨房报信。

  听得程清远的举动,程夫人和怡君透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就知道,他是心绪恶劣之故,懒得动,见到那无意间就妙语连珠的小开心果,心绪定要明朗许多。

  外院,光霁堂,唐栩和程询坐在书房说话。

  唐栩看得出,程询这一段日子瘦了些,心里定是不好过。“听太医说,令尊病痛的原由是心火所致,已经有所好转。可属实?”

  程询颔首,“属实。眼下心里还是不痛快,便懒得见客。”

  “谁都没法子的事,只能他自己看开。”合力做成的事情越多,越能感觉到父子之间的分歧隔阂太重,“总会有那么一天。”

  “但愿吧。”程询一笑,说起别的,“景鸿翼上了两道加急的折子,皇上索性让他携家眷从速进京,美其名曰,让皇后与亲人团聚。听说没有?”

  唐栩笑起来,“听说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于景家而言,皇上是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若是奉旨进京,皇上若是深究两广的案子,很可能是来了就回不去了。若是找托辞不来,不亚于将新的把柄送到皇上手里。”

  “在他们看,”程询笑说,“还有指望。”

  “嗯,还有杨阁老。要不然,也不会拖延两日后,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两广那边的军务、报到内阁的开支,你留心些。”程询说,“景家在那边的年月已久,怕早已乱得一塌糊涂。若无得力之人将其取而代之,那边迟早要起战事。”

  唐栩蹙眉,“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程询颔首,正色道:“一方乱,别处就会跟着闹起来。到时候,遭殃的是百姓和将士。”

  唐栩敛目沉思,斟酌着从何处下手,又有那些人手能派上用场。

  程询容他斟酌多时才道:“这事儿,只五军都督府出面不成,让黎王爷也别躲清闲了。唯有你们双方合力,才有望谋取最好的结果。”

  “的确是。”唐栩笑了,“我怎么把他忘了?”

  程询也笑了笑,“你们牵了头,我与别人暗中所做一切,才能用到刀刃儿上。”

  有的战事,不可避免,有的战事,则完全可以避免。战事少一些,眼前这位挚友便不需连年呕心沥血、伤病不断,也许就不会英年早逝。

  程询是想,生死有命,有些人短寿的原因是与生俱来,而如唐栩这样的人,应该是征战拖垮了身体。

  阻止战事,谈何容易。但若可能,便该竭力尝试。

  没可能做到,眼睁睁看着生死相隔的年月越来越近,却无所作为。

  想要这此生结交的挚友好好儿的。

  是,还有薇珑。但那真的就是他无能为力的了,有意无意间能做的,已经做了。

  他总不能好端端地对黎兆先说,千万好好儿地照顾你妻子,不然她就是红颜薄命的运道;若用别的委婉的手段,则一定会招人多虑甚至厌烦。

  只希望,徐岩没了凌婉儿那样歹毒的对手,没有前世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烦,徐老爷和徐岩的心境相对平和愉悦,病痛光顾时少一些。

  .

  正房的小书房里,多了一套适合几岁孩童用的桌椅。书桌上摆着的,亦是适合小孩子用的文房四宝、画笔、颜料盒。

  这是程清远吩咐管家带着小厮一并送过来的,都是程询小时候用过的。

  一直将这些妥善地存在库房,是他想留个念想。毕竟,在程询用不着之后的几年里,每每看到,都忍不住会心一笑。那时就想过,等添了孙儿、孙女之后,若如长子一般聪明,就让人照原样打造一套。

  来小书房的路上,程清远问修衡,最近有没有读书识字,有没有学着背诵三字经、千字文。

  修衡摇头说没有,最近只喜欢画画,可是总画不好,画笔用着别扭。

  他听了,便有了主意。

  这时候,修衡喜滋滋地坐在小椅子上,小胖手抚着高度正合适的小书桌,“这么好啊,太好了。”

  程清远见他特别高兴,心里老大宽慰,“今日回家后,记得跟爹爹、娘亲说,找人给你打造一套。”

  “好啊。”修衡一双脚踢了踢,“一定要跟他们说的。不然啊,我总是在炕桌上学画画。不知道多别扭呢。”

  程清远抚了抚他的小肩膀,“你要是有兴致,祖父教你画画?”

  “嗯!”修衡仰脸看着他,“祖父真好。”

  程清远笑意更浓,“说说吧,想画什么?”

  “想画的啊……可多了呢。”修衡笑着说,“大白猫、小黄狗、蔷薇花……都想画,但是娘亲说,我那是想一口吃个胖子,不成的。我琢磨了好几天,觉得小鸭子也很可爱,好像不是很难。”是在程叔父给自己的画里看到过的,活生生的小鸭子,他还没见过。

  程清远又一次笑了,“选的好。”孩子起初能画的,不过是小鸡小鸭这种,这真不是你聪明就能不从根底练起的事儿,“我教你。”

  修衡用力点头,立时端端正正地坐好。

  程清远取过适合的画笔,说明原因,随后拿过画纸,指出哪一种更好。现阶段,修衡还用不到颜料,他说了,之后还是打开特制的小颜料盒,又将各色颜料放入,调开,说明每一种颜色的名称。

  修衡神色专注地听着,只是偶尔跟着他重复一两遍,再点一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真的是聪明绝顶。程清远抚了抚孩子的小脑瓜,满心愉悦。

  程夫人亲自端着放着点心、羹汤的托盘进门来,看到程清远笑微微地站在小书桌前,修衡则正握着画笔在纸上描画,特别专心。

  她略一顿足,随后放轻脚步,把托盘轻轻地放到茶几上,悄然退出。

  出门后,莫名就觉得,修衡是程家的小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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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程询陪着唐栩到正房,转入小书房。

  修衡坐在三围罗汉床一侧,正在笑嘻嘻地喝甜汤,程清远坐在他对面,笑容和蔼。

  唐栩和程询上前行礼,随后,前者笑着看向长子,“瞧你这样子,是吃饱喝足了吧?”

  “没有啊。”修衡说,“只吃了两个灌汤包,三个小馄饨。程祖父说啦,快吃饭了,不可以吃太多。”眉眼间分明透着遗憾,“婶婶做的灌汤包、小馄饨,不知道多好吃。但她只给我做了三个。”

  “有口福吃到就知足吧。”唐栩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头,“白吃白喝还嫌少。”

  “哪有。我不是听话了嘛。”修衡滑下罗汉床,跑到小书桌跟前,先示威一样地看着父亲,“爹爹,你看。”

  唐栩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照着给你做一套,成么?等会儿我就问问你程祖父,去哪里找能工巧匠。”

  修衡笑了,踮起脚,取过放在桌上的一张画纸,噔噔噔地跑到程询跟前,“叔父,你看,我画的小鸭子。以前我都没画成过一样东西。”

  程询蹲下去,接到手里,笑着夸赞,“了不起。刚画好的?”

  “是呀。”修衡晃着小身子,“祖父教我的。只用墨画的,不太难。”

  “特别好。”程询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对于一个初学的孩子来说,很难得了,是由衷的夸奖。

  “那就好啦。”修衡倚着他,“这个,我也要送给祖父。祖父说,他会帮我保管着。”

  “那多好。”程询一臂将他捞起来,把他生来第一幅画放回到小书桌上。父亲一定会帮修衡保管着,好好儿的保管着,就像这一套小小的桌椅。

  唐栩已在程清远跟前落座,打量片刻,笑道:“这孩子,没累着您吧?”

  “没有的事。”程清远亲自给唐栩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那就行。”唐栩笑道,“今日得空,便过来串门,找知行说点儿事情。修衡要跟着,我也没多想,就带他来了。”

  “挺长日子没这么高兴了。”程清远由衷笑道,“你有福了,这孩子聪明绝顶,一点就通。你好生教导,千万别耽搁了他。”

  “但愿他有您说的那么好。”说起这些,唐栩不免检点自身,“平时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可总是忙忙叨叨的,总是顾不上孩子。”

  “子嗣是大事,当回事。”程清远笑着望向修衡,这孩子正在跟程询说下午学到了什么,神采飞扬的。程询呢,笑眉笑眼的,神色不知多柔和。

  “一定。”唐栩应声之后,循着对方视线,望了望那边的一大一小,略一迟疑,笑道,“来日修衡能有知行年少时一半的出息,我就知足了。”

  “想什么呢?”程清远笑道,“这不是小看了修衡么?”那孩子,来日只要不出意外,不论从文从武,都会成为与程询齐名的奇才。这一点,他绝不会看错。

  唐栩莞尔,又叙谈几句,起身道辞,“您正不舒坦,叨扰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

  “不留下来用饭么?”程清远道,“我没什么事,不需顾忌。”

  “改日吧。”

  “那就过几日再带修衡过来。”程清远道,“你要是放心的话。”

  唐栩哈哈一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过几日一定再来。”

  程询抱着修衡走过来。

  程清远起身,把修衡接到怀里,“听到没有?过几日记得让爹爹再带你来串门。”

  “爹爹答应了吗?”修衡转头望着父亲。

  “合着你已经跟程祖父说好了?”唐栩拍了拍他的脸。

  “是说好了呀。”修衡笑嘻嘻地勾住程清远的脖子,“祖父答应了,会继续教我画画,还有下棋。你们都很忙的,祖父说他最近得闲。”

  “那就好。”唐栩笑道,“把你带过来的工夫总是有的。”

  “我可以上午就过来吗?”修衡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可以。”程清远把话接过去,“这点儿时间,你爹爹总是腾得出的。”

  唐栩失笑,点头说好。

  修衡自然看得出,这是程祖父的功劳,便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特别特别好。”

  程清远的心都要化了,笑着紧搂了他一下。

  程清远、程夫人、程询和怡君一起送唐家父子到外院。

  上马车前,修衡看看程清远,又看看程询,一本正经地说:“祖父和叔父都瘦了呢。你们要学我,多吃饭,就会长胖些。”

  程清远和程询都笑了,异口同声说好,一定会的。

  修衡放下心来,又对程夫人、怡君摆了摆手小胖手,“祖母、婶婶,我要走啦。过几日再来。”

  婆媳两个笑着颔首,上前几步,柔声叮嘱着。

  程询见修衡一只小脚丫上的虎头鞋将要脱落,走过去,不言不语地给孩子穿好。

  程清远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这样的人世欢喜,自己能否拥有?若可以,要等多久。

  送走父子两个,程询转身时,程清远凝眸看了一眼。

  是的,修衡说的不假,他的程叔父,明显消瘦了一些。

  他敛目转身,回了内宅。

  程询望了父亲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回了书房。但愿日后诸事,父亲不会认为是他有意雪上加霜。

  .

  徐岩在出嫁之前就知道,婆婆常年礼佛,内宅外院的事情,都是黎兆先安排的人手打理着。

  太妃信佛,但并未专门建佛堂,只将院中最后一进的正屋收拾出来,供奉一尊佛像,设了蒲团。

  近日,徐岩每日上午料理家事,下午则会到婆婆那边,在东厢房抄写佛经。她不算信佛的人,但通读佛经,对经文中的很多道理由衷认可。今时在氛围静谧的环境中抄录经文,便顺带着用心重温一遍,不觉无趣,相反,很享受。

  太妃起初劝她不用这么辛苦,后来见她是乐在其中,便觉得这样也好。这孩子性子直率,悟性颇高,再用佛经沉淀平和一下心境,有益无害。

  时不时的,太妃就让徐岩回娘家看看,要么就去找好友小聚。

  徐岩回了娘家两回,见父亲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好了些,兄长徐蕴奇也将家里家外打理得头头是道,放下心来。

  出去串门,眼下不过是去程家、蒋家。

  以前也有频繁走动的几名闺秀,但因为她一朝嫁入王府,自己没觉得怎样,那些人却自动拉开了距离。不管是出于门第之别,还是出于女儿家一些别扭的小心思,都是情理之中。既然明白,自然不会强求。更何况,真心实意交往的,只有廖家姐妹两个。

  之前一段日子,因为次辅称病谢客,她只隔三差五去蒋家找碧君。

  碧君的小日子过得很舒坦,近来面颊圆润了一些。叙谈时,将以前交往的人现在疏于来往的事说了说。

  “我和怡君也是这样。”碧君笑道,“有那么几天,我心里空落落的,直担心自己是不是开罪了她们。后来就想明白了,不管人家是以为我们攀高枝,还是怕我们随着处境变得傲慢,都是应当的。”

  徐岩点头,“只好这样不咸不淡地来往着。在什么地方碰了面,和和气气地就行。”

  “你这样的人,想结交朋友是多容易的事儿啊。”

  徐岩笑起来,“谁又不是呢。只是,我只与你们姐妹投缘。”停一停,问,“怡君那边怎样了?外人还不能进门么?”

  “没有了。”碧君笑道,“次辅大人好了很多,肯见一些人了,至于程家别的人,亲朋好友只管前去。”

  “那太好了。”徐岩笑道,“过两日就去找怡君,省得她说我偏心,有事无事都只来找她姐姐。”

  碧君笑出声来,“保不齐早就在抱怨了。”

  转过天来,徐岩上午命人递了帖子,下午前去。嫁人之后,上午都要料理些事情,串门一般要放在下午。

  到了程府,见过程夫人,叙谈一阵,便随着引路的丫鬟去了静香园。

  怡君午睡刚醒,把徐岩迎到室内说话时,眼神还有着刚醒的懵懂。

  落座后,徐岩问道:“怎么了?瞧着你又累又困的。”

  “没事。”怡君按了按眼角,“昨晚看书看得入神,睡得太晚了些。”

  “你可真是的。”徐岩笑道,“说实话,是不是特别乏?不用管我,只管接着睡会儿。”

  怡君失笑,“那成什么了?你打我几下我也做不出来啊。”停一停,商量她,“外面那么冷,等会儿喝些蜂蜜水吧?”

  “行啊。”徐岩欣然点头。

  夏荷笑盈盈地前去准备。

  没有别人在场,两女子细细说起各自出嫁之后的情形。

  “太妃如今算是半个遁入空门的人,并不管家事。我进门没多久,就开始学着打理。”徐岩笑说,“起初一定是提心吊胆的啊,总怕出错。太妃就说,怕什么啊,管不好还管不坏么?把我笑的。太妃又说,帮不了我的忙,但该给我撑腰的时候一定会出面。于是,我放下心来,索性由着性子行事。”

  怡君笑道:“你再由着性子,也出不了岔子。”

  “那可不一定。”徐岩反过头来问怡君,“程夫人一定是手把手地教你吧?”

  怡君点头,“理事的时候,都让我在一旁听着,话里话外地点拨。”

  “也真是服了你,杂七杂八这么多事,还有闲情看书?”程府不比人丁单薄的黎王府,可想而知,琐事繁多。

  怡君就笑,“难得纵着自己一回,就被你撞了个正着。你呢?身体怎样?有没有好好儿调理?”

  “有。药膳调理着呢。”徐岩想一想,说,“这人啊,活的就是个心气儿。心绪明朗,病痛就会绕道,若总是满心愁苦,病痛就会乘虚而入。”

  “可不就是么。”

  说着说着,徐岩就说起了修衡,“这一段,又见过修衡几次,他对我好多了。只是,横竖有点儿瞧不上王爷的意思,大抵是熟稔之后,王爷总是没正形吧,有时候惹得小人儿气鼓鼓的。”

  怡君想不出修衡生气的样子,“说的我都打心底钦佩王爷了,把修衡惹得生气,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徐岩笑出声来,“所以就连太妃都说,王爷实在是不着调。”

  怡君莞尔。这些出色的男子,在孩童和放在心头的亲朋面前,应该都有孩子气、不着调的时候吧。

  申正十分,徐岩道辞,怡君陪她到正房去辞行。路上,徐岩仔仔细细地打量怡君片刻,“看我这双眼,这会儿才瞧出来,你脸色也不如以前那样好呢,总不能也是因为睡得晚吧?要是觉着哪儿不舒坦,别强撑着,知道么?”

  怡君感激地一笑,“我晓得。但凡不妥当,一定会请大夫来看看。”

  徐岩这才不再说什么。

  送走好友,怡君回到房里,仔细照了照镜子,对笑眯眯地站在近前的吴妈妈道:“要总是这样,我岂不是要擦胭脂抹粉的才能见人?”

  “用点儿唇脂就行。”吴妈妈道,“至于别的,奴婢可说不好。”

  怡君无奈地抿了抿唇,回身歪在床上,掩唇打个呵欠。

  她近几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气色不佳,瞌睡连连。最早是吴妈妈察觉到,叮嘱了她不少衣食起居的事;昨日婆婆看出来了,坚持不再让她给公公煎药,有些担心,更多的却是隐隐的喜悦。到今日,细心人是徐岩。

  这个月,小日子没来。在以往,都是月初来,一向准时的,多说有一两日的推延。她希望反常之处与此相关,又忍不住怀疑会空欢喜一场:那么多天都一切如常,到这上下也只是精气神不足。

  兴许只是嫁过来之后一直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现在撑不住了。

  不管了,等到下月初,就能有结果。

  身形沾到床,她就又困了,踢掉鞋子,“我还得睡会儿。”这种困倦,不是洗把冷水脸就能驱散的。

  “睡吧。”吴妈妈走过来,帮她脱掉衣服,取过锦被,给她盖好。夫人那边好说,她去通禀一声就行,横竖小夫妻两个也不需到正房用饭。

  程询回来的时候,怡君睡得正香。

  他俯身看着她,手温柔地抚着她的面容。

  怡君眉心微动,面颊蹭了蹭他掌心,唇畔绽出甜美的笑容,“程询。”

  “嗯。”他唇角上扬,“再睡会儿,起来吃饭。”

  “好。”

  自月初,彼此就有了那个最美的猜测,但她起初只是说,可能是小日子延迟些时候,虽然少见,但不是没可能。

  他不好多说什么,说多了只能给她增加压力,只是让她平日拿捏着分寸,照顾好自己。

  到了这两日,她开始打蔫儿,晚间很早就睡下,一觉到天亮,起床成了头等烦恼。

  嗜睡,算不算害喜的征兆?他拿不准,只记得最常见的害喜症状是害口。

  是否有喜,都好。是这么想的,真的。但每每想到如果是,心跳就会加速。

  .

  十一月下旬,作为查案钦差的监察御史先后有两道折子送到龙书案上,远赴两广的锦衣卫的密信亦一封一封传到皇帝手里。

  程清远那名旧部,迄今查出受贿纹银一万两,去处是给景鸿翼置办寿礼。

  一名官员送出的一份寿礼,就多达一万两。景鸿翼在两广做起了土皇帝不成?皇帝气得不轻。

  那名官员以前曾在刑部行走,彼时程清远是刑部侍郎,曾着意提携此人。据锦衣卫掌握的消息,自从被调到两广之后,这人与程清远近几年是不近不远地走动着,送的年节礼一向是两广那边的土特产,并不花费多少心思。

  这并不能完全说明两个人之间没猫腻,但在眼下,这结果正是皇帝想要的。

  景鸿翼的两名亲信,气焰比景家的儿子还要嚣张,目前查抄的家财令人咋舌,京官出了名的勋贵之家,怕都要望尘莫及。

  至于杨阁老的两名亲戚,锦衣卫揪出了给他们行贿的几名小官,他们受贿的银两数额,都在十万两以上。

  “很好。很好。”皇帝连连冷笑。

  这几个害群之马,可以踏踏实实地死了。

  十一月末,景鸿翼携家眷赶至京城,进宫面圣。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他,做样子寒暄几句,问起两广的贪墨案。

  景鸿翼立时跪倒在地,一口咬定有奸人陷害他和杨阁老,那些事情不论是否属实,他与杨阁老概不知情。

  皇帝被气笑了,站起身来,在龙书案后方来回踱步,“好,好啊,是该这样说。”

  景鸿翼道:“臣无能,但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皇上。其中两名涉案的官员,外人都说是臣的亲信,其实不然,还望皇上明察。臣有罪,罪在没有好生约束辖区内官员,有负圣恩。”

  “你身为两广总督,杨先生身为首辅,对这桩贪墨案概不知情?”皇帝仍旧缓缓地踱着步子,背在身后的手,撵着一串佛珠,“对,是该这样做封疆大吏,是该这样做内阁首辅。改日,朕也要学你们,不管出了怎样的事,一句不知情,便是给天下人的交代。”

  “皇上。”景鸿翼向上叩头,“臣往日如何都没想到,辖区内竟有那等胆大包天的官员。”

  就像以前,面对别人的弹劾,哪怕铁证如山,也能看似卑微却底气十足地否认。皇帝缓声问道:“在朕面前,你与亲信撇清了关系,料想着他们被押解进京之后,会与你口风一致。但是,杨阁老呢?你可曾与他商量过,要怎么撇清与亲戚的关系?”停一停,笑了,“对了,不用撇清,到时候,杨阁老给朕来一出所谓的大义灭亲就行。”到了这地步,他索性把话挑明了。

  “皇上!”景鸿翼再次叩头,声声作响,“皇上这样说,难不成是料定景家、杨家不清白?臣怎么敢?蒙先帝隆恩,景家方有今时今日;皇上登基之后,亦对景家百般照拂,恩宠不断,这等皇恩,景家万死不敢辜负!”

  “朕对你还是不够好。”皇帝笑笑地说,“你的寿辰,朕不记得。既是不记得,便不能赏赐你价值万两的寿礼。此时才知,朕这个皇帝,的确是不周到,劳你担待这么久,对不住了。”

  “……”景鸿翼的心沉了下去,再不敢出声。皇帝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再否认贪墨案与自己无关,再称自己清白无辜,必然引得皇帝暴怒。这年轻的帝王,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

  有内侍进来通禀:“回皇上,杨阁老来了。”

  “传。”

  杨阁老进殿来,行礼参拜后,瞥一眼跪在地上的景鸿翼。

  景鸿翼也在这时望向他。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帝吩咐刘允,指一指案上与两广贪墨案相关的奏折、密信,“让杨先生看看。”

  刘允称是。

  杨阁老逐一看过去,到中途,冷汗都下来了。

  他知道皇帝会暗中派人辅助查案官员,却没想到,在暗中的人,查到的事情都在点子上。

  要说这件事没有预谋,他怎样都不能相信。但是,是谁呢?

  如果如今的朝堂格局是一张网,那么两广便是将这张网撕开甚至撕碎的突破口。

  不可能是柳阁老。柳阁老离开朝堂太久,直到近期,处理公务才不再吃力。

  也不可能是程清远。程清远安排在两广的那几个人,早已转投他或景家。

  那么,是唐栩那样的武将?也不大可能。他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上次发力弹劾,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唐栩在两广的亲朋帮衬之故——但必然是数不上名号的,不然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数不上名号,就没可能知晓两广官场中这么多事。

  锦衣卫么?把他和景家扳倒,锦衣卫又能落到什么好处?他们的情形,不会有多大的改变。既然没有多大的好处,他们就不会费这份儿心力。

  杨阁老心乱如麻,脑筋转来转去,到末了却有种就要打结的感觉。

  皇帝见杨阁老对着一封信出神、出汗,出声唤回他的神智,“杨先生,你刚刚看到的这些,能否给朕一个说法?”

  “……”杨阁老不能。给不出劳什子的说法。

  “你不说,朕替你说。”皇帝道,“依你看,要把你那两名亲戚从重发落,以儆效尤——关乎这打算的折子,你早就拟好了吧?何时得空,就让朕看看。”

  “……”杨阁老跪了下去,心里已焦虑到极点。

  怎么办?怎么办?!

  皇帝停下脚步,望着跪在不远处的首辅和自己那个岳父,“怎么不说话?你们不是一直喊冤么?那种话,可以继续说,横竖朕今日清闲,有的是听着的工夫。”

  杨阁老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身侧的景鸿翼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

  这是他们的暗号。若退无可退,那就只有行一步险棋。

  “皇上,”杨阁老缓缓挺直腰杆,双手将头上的乌纱帽取下,“两广一案,罪在内阁。臣是首辅,便是涉案官员没有杨家亲眷,也是罪责深重。”他缓缓地将乌纱帽放到地上,俯身,重重地磕头,“臣恳请辞去官职,返乡致仕。”

  景鸿翼立时附和,摘下乌纱帽,说辞与杨阁老大同小异。

  皇帝神色一滞,随后拧了眉。

  事情才哪儿到哪儿?这两个人居然一起撂挑子不干了。比他预期的日子提前很久。

  心念数转,他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你不是要问罪么?那我们认罪,致仕返乡总行了吧?内阁也好,两广也好,你另寻高人去打理吧。不要说一时间找不到能人,就算能当下找到,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上任,这两个地方更不是谁都能一上任就能接手的。

  一旦乱起来,帝王就会成为诸多官员心里的笑柄,甚至于,会成为孤家寡人。

  这不是辞官。

  这是最委婉最阴狠最让帝王胆寒的威胁。

  太让人心寒了。

  皇帝很想大发雷霆,想指着他们的鼻子数落一通。

  但是,不值当。跟这样的两个人,发火都是埋汰自己。

  皇帝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踱步,撵动着佛珠的动作明显快了一些。

  景鸿翼与杨阁老又迅速地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有了几分轻松。

  皇帝不敢答应他们辞官。绝对不敢。

  一夕之间,没了岳父、首辅扶持的帝王,隐患太多。只要皇帝同意,明日他们的亲人、党羽便会齐齐上折子反对,朝堂会乱成一锅粥。

  皇帝脚步停下来,再一次凝望二人,片刻后,语气温和地说:“你二人入官场数十年,如今年岁真的不小了。老来致仕赋闲,种花养草度日,未尝不是好事。既然你们有意赋闲,态度又这般坚决,那么,朕准了。”

  景鸿翼与杨阁老身形一震,做不得声。

  “但有一点,”皇帝语气更为和气,“两广贪墨案未了,你们二人亦是诸多官员猜忌、弹劾之人。忽然间辞官,落在官员、百姓眼里,必然是做贼心虚,借致仕逃脱律法的惩戒。是以,此事朕应下是一回事,暂不外传是一回事。”

  杨阁老先前僵住的身形有些发抖了。

  景鸿翼面如土色。

  “但是,你们放心,朕一定会让你们如愿。说到底,你们都是先帝认可的人,退一万步讲,就算罪大恶极,朕与臣子亦要看在先帝的情面上,准你们安度余生。”皇帝见两人这般模样,心情转好,“再一点,听锦衣卫说,近日京城不安生。你们二位举足轻重,万一出了闪失,朕如何对得起先帝?此刻起,朕会派专人时刻保护二位,直到你们离开官场。”

  杨阁老与景鸿翼走出养心殿的时候,步履蹒跚,像是忽然间苍老了不止十岁。

  皇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吩咐刘允:“把柳阁老、程阁老请进宫中。”

  刘允知道程清远正病着,但在此刻,看出皇帝心绪恶劣至极,不敢提醒,应声后疾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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