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留春园的门很快就从里面一打开，引都贵女们立即被迎了进去。约有十来个，皆是十几岁的年轻模样，穿得贵气盈然。只是原本做好了一同前来讥笑的准备，可是一进园，神情却都变了。

　　留春园，乃是引都甚至整个大梁最美的一座园子，原是数十年前一位富商所建，园中栽满奇花异草，哪怕到了冬天也是整个园子繁花怒放，“留春园”这个名字也是因此而来。

　　而它也确实如其名，如此已是十一月，外面早已萧瑟，园中却依然繁花锦簇春意盎然，根本不像是到了入冬之际；及至一阵风吹过，更是花瓣漫天香气四溢，真真像一个人间仙境。还有那摆设布景，也是精巧华丽，寻常的宅邸根本不能比。

　　是以，所有人都有些惊呆了。

　　只是，惊呆之后，有的人却又不高兴了。

　　柳廷玉位于首列，看着园中景色，气得嘴唇都快咬破了。以她来看，这园子根本不该是她庞温珑的！

　　自大梁迁都到此后，富商之子就将留春园赠于王庭，而王庭也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整。原本是打算当作皇宫的一部分的，可是当时又值梁帝正对群臣论功行赏，结果还没论定的时候，远在南疆驻守的镇国大将军庞升却修书一封，先将这园子要了过来。

　　镇国大将军说：我已经是镇国了，不想再要什么了，听说皇上有个美园子啊，要是皇上实在想要赏赐我，就把那园子送给我吧，皇上你也知道，我的宝贝女儿长得美啊，她正好又要过寿了，我就正好把这园子送给她，美园配美人，多合适啊。

　　于是这极富盛名的留春园就到了庞温珑手中。

　　相当之厚脸皮。

　　——嗯，温珑姓庞，正是镇国大将军庞升的女儿，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儿。

　　柳廷玉就觉得，这庞温珑何德何能能拥有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园子，按说有资格的，怎么也得先轮到她。她可是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当朝皇贵妃还是她亲姑姑呢！

　　柳廷玉善妒，寻常样样都爱跟温珑比较，此番见温珑竟然住着这么美的地方，气得不行。再见其他人竟然流连美色啧啧称奇浑然忘了今日来的目的，不由更是柳眉倒竖道：“看什么啊，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惹人笑话！”

　　有一人倒也开了口安抚道：“园子再美也不过是个住人的地方，咱们还是先过去吧。”顿了顿，又道，“也不知道庞温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句话，又把众人心思拉了回来。

　　声音皆是轻飘飘，眼睛却格外明亮，仿佛蓄着针，在阳光下泛出了光。

　　她是商玉华，丞相府的千金，惯来的平静端稳。

　　柳廷玉一听，当真气消了不少，也是，庞温珑再怎么风光，现在也不过是被人弃若敝履！

　　众人又往前走去，很快，便又被带至了温珑休憩处。

　　只是原本她们以为温珑此刻应该是形容俱损无比凄惨的，结果眼前的温珑却让她们一个个怔愣在地。

　　温珑依然躺在美人榻上，动都没动过，此刻正闭着眼睛，像是在安睡。可就这么个样子，映衬着四周的繁花，真真是美如画。她仿佛成了一个花间沉睡的白狐，静谧安详的让人不敢打扰，不忍破坏。

　　——她刚刚一阵头又疼得厉害。

　　哪里有半点不堪入目的样子。

　　听着耳边丫鬟的通报，温珑却是睁开了眼，见着她们已至不远处，又微微坐起身，灿然一笑道：“你们来了。”

　　目光是波光粼粼，尤为的真诚。

　　柳廷玉心一窒，像是被她的眼神诱了心神，赶忙回神过来，又是一阵恼怒。温珑又已让她们入座。

　　园中丫鬟伶俐，片刻功夫，已是搬来了不少案几座椅。也不知有意无意，皆在温珑对面，呈弧形散开，于是等众人坐下，又成了一对多的样子。

　　不过倒又有些百鸟朝凤的样子。

　　柳廷玉在位置上愤愤坐下，又冷笑道：“庞温珑，听说你这几天病了，我们就一起来看看你。不过你也犯不着在我们面前强颜欢色，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你的那些事。”

　　温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柳廷玉被激怒，“难道我说错了吗？江连宸为了一个风尘女子竟然跟人私奔不要你了，你也真够丢脸的！你竟然还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样，还让御医来看，也不嫌难看！”

　　顿了顿又道，“现在谁不知道你庞温珑连个风尘女子都不如啊，我看啊，你都成了整个引都的笑话了！”

　　随即又笑，“不过你说是不是报应呢，平常那么横，谁的男人都要抢一抢，现在报应来了吧，你呀，就是活该……”

　　“柳廷玉……”柳廷玉正说着，温珑突然开了口。

　　柳廷玉猛然被打断，一时哑然。

　　温珑却只是笑吟吟问道：“今日你们前来，是谁提起的？”

　　众人茫然，思忖片刻，却纷纷望向商玉华，柳廷玉也不例外。

　　商玉华放下茶杯，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温珑看了她一眼，又笑着继续问道：“你们今日过来是说好了要一道来笑话我的吧，可是这么会儿功夫，怎么光听你说了？”话音落下，目光落在了柳廷玉脸上。

　　莞尔一笑，“柳廷玉，被人当枪使的感觉怎么样？”

　　“什么意思？”柳廷玉不自禁的脸色一变。

　　商玉华这时终于开了口，“廷玉，别听这些挑拨离间的话，这是自己不舒坦，就想让我们也不舒坦呢。”

　　柳廷玉听着，顿时信以为然，转而又向温珑怒道：“庞温珑，你就别白费功夫了！”

　　温珑扯了扯嘴角，又叹了口气，她有点哀其不幸般的看着她道：“你这么蠢，令尊令堂知道吗？”

　　柳廷玉身为国公之女，端得是身份高贵，她身为镇国将军之女，整个引都，充其量也就她能迎其锋芒，所以一个个的，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动着她给她难堪。

　　商玉华尤甚。早先年因为一个男人她对她又怀了恨，自己不敢当面挑衅，便只撺掇着别人前来。她倒也是丞相之女，可是丞相之女……也忒多了。

　　偏偏，柳廷玉又是个蠢的，一次又一次的上当。

　　唉——

　　“庞温珑！你才蠢呢！”柳廷玉乍被这么骂了去，顿时暴跳如雷。

　　她是被戳着点了。安国公夫妇早先也听闻过自家女儿总是在温珑跟前寻衅滋事的事体，是以也一再叮嘱自家女儿，寻常人也就罢了，庞家的女儿却是万万不能惹的。偏偏，自家的女儿想惹的只有庞温珑一人。

　　柳廷玉见到温珑居然搬出自己的父母压自己了，顿觉怒不可遏，说话也再无遮拦，“我看你啊，都可怜死了！现在外边指不定都怎么笑话你呢！连个下贱胚都不如，你可真是丢我们的脸！我看以后谁还会娶你！谁还会喜欢你这个一文不值的人！”

　　这话太过严重，全场人听闻，都暗吸一口气。

　　温珑看着她，眼神倒也有些变了。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堂姐！堂姐！大事不好啦！”

　　众人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正从花间飞奔而来。十四五岁模样，看着是个富家少年郎，面容却还稚嫩，走起路来也全无正型，一路风驰电掣，遇到石栏还能直接一撑跳过来。

　　及至走到温珑跟前，拖过她踏脚的圆凳就一把坐下，并急不可耐的说道：“堂姐！二皇子和三皇子打起来了！”说着大事不好，一双大眼里却满是兴奋的光芒。

　　“？”温珑眉毛一蹙，有些疑惑。

　　旁边一众贵女也是惊诧万分。

　　两位皇子打起来了？！

　　少年不等温珑发问，早已全盘托出，“今日魏三邀了人在明月台玩，我也去了，结果到了一看，发现二皇子和三皇子竟然在那打起来了！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竟然还是为了堂姐你打起来的！他们两个知道姓江那王八羔子不要你了，就抢着要你，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最后立下赌注谁赢了谁娶你，输的那人立马滚蛋再也不能打你主意！我当时看到激动死了，连忙跑回来告诉你！”

　　“……”温珑无言了。

　　“……”对面的一众贵女脸色却是变了。

　　少年不觉，依然只是往下说着，“还有啊，你都不知道，魏三那些人，得知你为了那姓江的小子气生病了别提多心疼了，一个个扬言要去揍姓江的一顿，奈何姓江的被他爹关起来了，他们没法进去。要不是二皇子和三皇子杵在前头，他们一个个也要为了谁能娶你打起来了。堂姐啊，去年你选了姓江的后不知伤死了多少人的心，现在好了，他们一个个都活起来了！”

　　“不过啊，虽说姓江的被他爹关起来了揍不到他，不过我刚回来的时候听说，他还是被谁断了一条腿……我猜，这一定是我哥干的！”说到这里，少年却突然压低了嗓门，神情却极为笃定。

　　“胡说八道！”柳廷玉想着听着的那些话，却再难遏制，腾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少年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大喝，吓了一跳，等回头看到这么多人时，更是吓得差点没从矮凳上摔下来。

　　并失声道：“这里怎么坐了这么多人！”

　　他刚刚抄小道一路跑得飞快，一心扑在自家堂姐身上，浑然没在意边上还坐着那么多人。

　　“……”一众贵女见他这个反应，一个个都气堵当场。

　　正在这时，有小丫鬟快步跑了过来，“小姐，大公子来了。”

　　只是一句话，全场人的脸色又都变了。

　　少年一把站起奔着跑到了温珑身后，满脸惊慌；引都一众贵女竟也纷纷站了起来，脸上的愤然惊诧之色皆已不见，转瞬间都已换上了惊喜；就是园中的丫鬟也纷纷挺直了身，留珠的眼中更是闪亮一片。

　　唯有温珑，神色不变，只是端起早已冷了的茶，喝了一口。

　　庞家有两支，庞家老二庞升，擅武，温珑之父，镇国大将军，已在南疆镇守十数年；庞家老大庞叙，擅文，宫中编纂，为人平实，无甚亮点，有二子，次子庞谨顽劣，难登大雅之堂，长子庞峥，却是人中龙凤，年仅二十有二，却已任禁卫军统领，深得皇上器重。

　　此时来的，便是大公子庞峥。

　　游廊处，庞峥着行云服，佩长剑，身材颀长，面容端肃，款款而来。一双凤眼明亮若星，又深若寒潭。

　　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相貌，是以引都女子虽然对温珑万般讨厌，可是对她这位堂兄，却是一个个爱慕的紧。此刻园中女子的眼睛，便是一个个落在了他的身上。

　　庞峥倒没想到今日留春园有这么多人，行至拐弯处，又一下顿住。身为庞家大公子，他来留春园向来是直接进来，很少通报，以往一直没事，倒没想到今日有了意外。

　　待认清这些人是谁时，眉头又是一皱。身为禁军副统领，京中的这些贵女他如何不认识，对于她们的那点心思又如何不明白，只是他对她们统统不喜，于是也就统统拒之门外。

　　而他如今二十有二，也是始终未娶。

　　眼见着庞公子伫立不前，有人终于反应过来，“要不我们先走吧。”

　　立马有人呼应，立在这傻站着像个木头，也委实难看。

　　柳廷玉还想再说，可看着人一个个都走了，便只能作罢，恨恨的瞪了一眼温珑又拂袖而去。

　　至于庞峥，她是不屑多看一眼的。

　　庞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引都贵女很快走了个精光，庞峥也慢慢走了过来。

　　这时，躲在温珑身后的庞谨却小声开了口，“那个，堂姐，我去打听打听他们最后到底谁打赢了啊，我先走了啊！”说着，也不待温珑回话，瞅了自家兄长一眼，就贴着花坛的边沿跟螃蟹似的横爬了出去，随即又转身抄了条小道撒丫子跑开了。

　　他怕庞峥，比怕他爹尤甚。

　　庞峥已经走了过来，此时园子除了那些丫鬟，只剩下了两个人，一片静谧。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温珑身上，没了一直以来的凌厉。

　　温珑侧对着他，却只是微微坐直了身。

　　“你应该在房间里休息的。”及至走到跟前，庞峥温声说道。

　　“太闷了。”温珑回了句，不咸不淡，喜怒难辨。

　　庞峥便没了话讲。

　　明明是至亲兄妹，却仿佛隔着深壑。

　　半晌后，庞峥才又说道：“父亲已经进宫要求解除婚约了，皇上已经同意了，并斥责了江秋实。如今江连宸被关了起来。”

　　这是向她汇报近日的事了。

　　温珑听着，不为所动。这些事情，其实她根本不在意。可是她不在意，也总有人说与她听，所以尽管这两天她足不出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都知道个一清二楚。

　　甚至包括江连琛和魏红音的那点事。

　　他们两人是今年春天相识的，从此相逢恨晚。只是得知江连琛有婚事在身后，魏红音毅然准备斩断青丝，奈何江连琛死活不愿，两人便继续藕断丝连。及至三日前，江连琛终于破釜沉舟，选择抛却所有富贵前程只为两人浪迹天涯。只是刚走出城外，便被人认出，随后又被告知了江家。而等到第二天一早，两人便被追回。

　　江家原本还想将此事瞒下，可是这种事情如何瞒得住，更何况那看到的人中还有禁卫军。于是不多时，庞家知晓，满城亦皆知。

　　自己儿子造的孽，自己总得收拾干净了。可是江秋实就一个儿子，如何舍得下狠手，可是不下狠手，又如何能平息得了庞家的怒火？

　　别看庞家平日不声不响，那是因为它不屑于出声。庞家的那位镇国大将军，可是镇守边关，守卫着整个大梁呢。

　　庞家那位杀神的威名，可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震慑着他国。

　　有他一日在，无人敢侵犯。

　　为何温珑尽管如此“横”却依然无人敢惹，那是因为她的背后靠着足以影响整个大梁一国之运的大山。

　　所以，江家想息事宁人，庞家怎么会答应？庞家的女儿就这么被扫了脸面，又怎么能不找回来？父亲远在天边做不了主，可是还有伯父啊。只是伯父是文官，便只能以文官的法子来解决，温珑其实有点不敢想，如果她父亲在，又该如何。

　　镇国大将军，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啊。

　　温珑倒也是想起了一桩事情，转头问道：“江连琛的腿是你断的？”

　　庞峥一怔，还是低头回了声，“是。”

　　温珑看着他，半晌无言。

　　最后只道：“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却是下了逐客令。

　　庞峥默了一会，还是回了句，“这已是便宜他了。”说完，才又转身离开。

　　温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无力。

　　只是他一走，原来在边上候着的留珠也悄声退了下去。

　　追去的是他离开的方向。

　　温珑余光觑见，嘴角动了动，随即却又很快转过头去。

　　她这心里，还有太多的事情要盘算啊。

　　……

　　留春园外，贵女的马车已经远去。

　　马车内，柳廷玉依然满脸愤懑，商玉华却只是神色淡淡。

　　“你放心吧，两位皇子不可能娶她庞温珑的。”

　　“为什么？”柳廷玉满脸质疑。

　　商玉华轻轻一笑，温声道：“廷玉，你别犯不着跟她置气，说到底，她也就是个质子。”

　　“质子？”柳廷玉眉头一皱，倒是没听过这个说法。

　　“庞将军手握兵权功高盖主，却又独守南疆，如何能取信于皇上？都说庞将军心念发妻不愿再娶，那是因为他不能再娶，不能再留下子嗣。而他唯一的女儿也就这样被留在了引都。你别看庞温珑过得风光，其实也就是个母亲早逝，父亲不要的可怜虫。”

　　——温珑身后的大山虽高大，可倚靠着的，不过温珑孤独一人。

　　商玉华细细说来，不紧不慢，就像是在拉着再琐碎不过的家常。

　　柳廷玉听着，却是满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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