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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求己


  陇月徘徊,丁香寥落。

  一只灰黄色的蛾子在明亮的烛火里簌簌的扑腾了两下,最终无力的跌落在地,再也飞不起来。

  庭院里安静得诡异。

  没有野鸟的啁啾,没有蛐蛐的嘶鸣,也没有活人的气息。

  卧房里却响起了极轻微的开合声。

  一盏描水墨青花的灯笼无声的偏了方向,攀在窗边,幽幽的向内窥视。

  许含章将装满华丽裙裳的紫檀木大衣箱打开,无视月色般柔白飘逸的缭绫八幅长裙,也没碰金丝重绣的霞影纱广袖衫,只拿了件素色绣桃花暗纹的交领窄袖绫襦,和一条大红色的六幅罗裙出来。

  “果然,还是洗不掉呢。”

  许含章掸了掸红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喃喃道,“找我的,会是你们么?”

  在凌家小憩的那个下午,她梦到了几年前的一轮血月。

  照理说在那种疲惫虚弱的情况下,她是不可能做梦的。

  因为她早就能控制自己的意志,但凡是倦极了想要好生歇着的时候,绝不会让灵识泻出,魂行于外。

  可她不止做了梦。

  还梦见了自己埋在心底,不愿再记起的事情。

  这多半是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的召唤她,甚至影响到了她灵识的波动。

  许含章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条遗忘在老宅,浸染了无数鬼魂的鲜血,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罗裙。

  和活人的血不同,鬼魂的血是永远都不会褪色和发污的,任凭日晒雨淋,也依旧赤红如新。

  这,或许是它们留在世上最后的一抹痕迹,所以才无法消除和净化,一直一直的跟着她,提醒她曾经犯下的罪孽有多重,也讽刺她即使做再多善事,也洗不白自己。

  “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呢。”

  许含章的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伸手覆上了这片柔软的红,双目随之缓缓合上,将杂念尽数抛之脑后,用心感知着所触的气息。

  夜风凄凄凉凉,烛火明明灭灭。

  仿佛有无数粒细小的尘埃飞舞了起来。

  室内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窗棂,梳妆台,衣箱,案几,都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不起眼的缩作一团。

  而她的身姿却依然清晰,且挺拔如修竹,端凝沉静的立在那里。

  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在脑海中晃过。

  她看到自己抽出了匕首,将一具腐烂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胸腹处划开,沿着肋骨和脊椎细细的剔了下去。

  粘乎乎的尸水散发着恶臭,一股股向外涌出,将她的双手染得脏污不堪。

  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拇指和食指轻轻合拢,将爬进尸体眼窝,不肯轻易钻出的蛆虫拈起,连着剔下的肉块一起扔进了火堆。

  月隐,星稀。

  她又看到自己用洁白的生绢将一块块残骨擦拭干净,整齐的码在同色的裹尸布上,然后将布片的四角提起,牢牢的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她提着包裹,步履匆匆的穿过山道,越过柏树林,径自走进了坟场。

  这里又添了座新坟。

  墓碑前的石案上,摆了几盘应季的瓜果作为祭品。

  她探手抓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往嘴里送。

  清甜,脆嫩,多汁。

  若没有附在果皮上的香灰味,想必口感会更好。

  她吃东西的动静很小,几乎听不见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似是怕惊扰了黄土堆下的死者。

  “多谢款待。”

  扔掉果核,她薄唇轻启,无声的说了四个字,然后转身离去。

  水雾淡淡,草叶上覆着薄薄的秋霜。

  眼前的景物变得朦胧不清,山道也格外的崎岖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路上明明除了她,再没有旁人,但用眼角的余光扫出去,却总能瞧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她走,人影也走。

  她停,人影也跟着停。

  身处这般阴森恐怖的气氛,她却仍没有变一下脸色,而是无比平静的开口道,“别大费周章的吓唬我了,没用。要知道我连活人都不怕,又怎会怕鬼?”

  接着轻笑一声,不退不避,直冲着鬼影森森的方向去了。

  每前行一步,四周的景象就悄然发生着点滴细微的变化,山川的走向渐缓,天边的浓云渐远,林木的个头渐矮,杂草不再疯长,恹恹的贴着地面,露出了其下一具灰白的骸骨。

  怎么埋得这般潦草,连席子都不裹一张,就直接扔草堆里了?

  她诧异了一下,随即便解下玄色的斗篷,将骸骨仔仔细细的收敛起来。

  “这里是穷乡僻壤,找不到什么好地方来葬你。不若把你埋在崖边,既能赏日升月落,云蒸霞蔚,又能观霜凋岸草,百鸟归巢。”

  她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画面忽然暗了下去,沉入浓稠的黑暗中。

  良久,一道微光亮起。

  她看到自己立在屋外,和一个须发皆白,相貌清奇的老者交谈着。

  “说来惭愧,老朽精通风水堪舆之术,却没料到天灾这一说……前几日暴雨如注,泥沙俱下,不多时就把山头推平,棺材拍扁,将骸骨卷到了草堆里……幸得小娘子出手相助,这份掩骨之德,老朽没齿难忘。”

  老者郑重的施了一礼。

  “你,好像已经没牙了……”

  她望着他光秃秃的牙槽,小声说道。

  “啪。”

  老者为之气结,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卷发黄的书,重重的砸在了她的头上,肃容斥道:“痴儿,还不归去?”

  “呼。”

  随后她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下一瞬,她就惊得坐了起来。

  一本发黄的书就静静的躺在她的枕边,伸手可及。

  封面上空空如也,没有大气玄妙的书名。

  内页里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因下笔太过随心所欲,字迹就跟画符似的扭曲难认。

  她却没有生出轻视之心。

  形虽潦倒,意却深奥。

  光看着这成团的墨字凝聚,她就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和深深的好奇。

  上面的一撇一捺,起承转合,看似毫无章法,却大有玄机。

  原来如此。

  合该如此。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乱七八糟的字体,心头一片雪亮。

  “吾乃益州人士,善风鉴,凭风声风向,可断吉凶;精堪舆,善推算,曾于闲时预知后事,无一不应验……后随医圣习得相面之术,然弃之不用,改识骨而为之……千金买骨乎,有所值……,

  这老者,竟然,是那个人?

  不对,本就该是那个人。

  她微微一笑,而后只看了风鉴和识骨两节,就连夜来到老者的坟前,将书本一页不剩的烧给了他。

  至于预知后事吉凶,相面识人,风水堪舆的厉害手段,她只扫了一眼,并未上心。

  虽然这些明显更实用,更容易带来富贵和名声。

  但她不需要。

  她一点也不贪心。

  只要能习得报仇的法子,就够了。

  报仇,报仇。

  报爹娘的仇,村民的仇。

  报,自己的仇。

  仅此而已。

  一蓬又一蓬血雾铺天盖地的炸开,将画面蒙上了赤色的阴影,把皎洁的圆月也映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原来找我的,并不是你们。”

  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许含章双目微眯,将红裙收起,自言自语道,“是我,在找我。”

  是她的潜意识,在提醒她不要一味沉浸在凌家人的关照中,被久违而温暖的市井气息软化了自己的棱角。

  她可不是靠着旁人的呵护才活到今天的。

  一直以来,她靠的都是自己。

  剔骨去肉的,是她自己。

  承受百鬼啃食之痛的,是她自己。

  硬接咒术反噬,遭阴气侵体的,还是她自己。

  就算被崔五娘明晃晃的软禁了,她也只是想着要找凌准学几记杀招防身,而不是楚楚可怜的求谁来保护自己,拯救自己。

  后来若不是崔异临时出了昏招,她怎么也不至于落到气若游丝的找凌准收留的地步。

  这崔家,还真是牵线搭桥,拖泥带水的一把好手。

  而后天一擦黑,她立刻又独自上路,找回了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想过要他帮忙。

  只是他的好心超出了她的预料,不惜犯夜禁也要出来寻她。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着。

  原来,她也是有人关心的。

  已经习惯了孤独的滋味,却突然多了个人惦记自己。

  这感觉,着实不坏。

  可惜无谓的依赖和感动,只会让她的刀刃变钝,反应也跟着迟缓下来。

  若失去了独立的能力,那就离死不远了。

  抛开这个不提,她也不想凌家跟自己牵扯太深。

  他们一家子,都是好人。

  即使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来,她也是真切感激过他们的。

  但正因如此,才更坚定了她要离开的念头。

  凌准不过是年少气盛,才不把崔家放在眼里。

  她却不能因为他的一时好心,就毫无负担的拉上他全家,甚至是全族来陪葬。

  就算他气量过人,任世事变迁也无怨无尤,但其他人就未必能吃得消。

  况且,她的良心也过意不去。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有和崔家叫板的资本,她也不希望他掺合进去。

  因为这是她的事。

  生与死,孽与债,都是她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无权插手和干涉。

  求人不如求己。

  求死不如求生。

  这便是,她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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