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学术上的重大突破让牟雨一下子出人头地。按理，这是一件能极大满足他虚荣心的事情。可是牟雨才高兴了没几天，就蔫儿了。
起初那几天的兴奋缘于他突然发现自己被众星捧月一般成了明星，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收获过如此多仰慕、崇拜、热切的目光，有如聚光灯一般追随着他，让他恍然一下子成了舞台上的主角。不过掩埋在心底的那个一直隐忍着、等待着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可以有底气，可以自信满满地出现在江晨面前，向她表达爱意了……
可令牟雨心烦意乱的是，不仅无数双热切的眼神里独独不见江晨。那个似乎已经明确对他有了好感的女神，不知怎的，突然莫名其妙地对他冷若冰霜，视而不见，甚至避而远之了。
飘飘然的牟雨就像突然被抽去了骨架的风筝，没了重心，飘得茫然、失衡、不知所终。
牟雨在汉大的这几年，似乎一直被各式各样的目标定义和吸引着：从清贫的家乡考出来，为了拿到奖学金拼命用功，为了改善生活勤工俭学，为了引起心爱姑娘的注意苦练吉他，为了让爱的人引以为傲埋头做研究出成果。江晨是他心尖上洁白无瑕的雪莲，他一路攀登再攀登，即使气喘吁吁、热汗淋淋，也总觉着有使不完的劲儿。就在他以为爬上了雪山之巅，正欲亲吻采摘那朵雪莲的时候，雪莲却纵身一跃，绝尘而去,只留下雪花袍子在空中漫舞，留给他一脑门子棉花絮，看不清来路，也不知该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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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雨三年级下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学校得到来自北欧国家挪威的挪方基金（NorFund）的邀请，可派遣一名优秀学生参加该基金发起的“国际交叉学科的未来领袖”项目。
挪威，全称挪威王国（Norway），意为“通往北方之路”，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西部。面积约39万平方公里，大小与云南、甘肃相若，人口却只有500万不到，还不及汉江市多。1905年，当挪威刚从瑞典独立出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个赤贫的北寒不毛之地。到了1969年，上天终于眷顾了这个北欧小国，让它在北海开采出了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从天而降的财富使整个国家的经济焕发出勃勃生机。然而，和一些阿拉伯国家坐吃山空、恣意采掘资源不同，挪威人民深知财富来之不易，决定理性地利用这些资源，以免滥用了好运气。在上世纪70年代挪威曾为如何使用石油收入进行了一场大争论。最后决定，石油收入将不直接投入国民经济中，而是建立一个巨大的国家福利基金，仅用于国际投资。
坐在巨大的财富上，挪威高税收、高福利的社会体系营造出一个富足且贫富差距非常小的世外桃源。尽管在移民问题上相当保守，但挪威人很愿意拿出钱来搞国际福利。挪方基金就是挪威政府资助的众多国际公益性基金之一。这个“国际交叉学科的未来领袖”项目就是挪方基金专门为资助欠发达国家的优秀学生接受最前沿的交叉学科教育而设立的，每年20个名额。入选的学生，会先集中在一所北欧的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集中交叉学科和语言的基础强化授课。一年以后，项目会根据各个学生的表现和兴趣，将他们推荐到世界一流大学进行研究生课程的深造。奖学金非常丰厚，不但承担受助者的全部差旅费用，还按各地的生活水平提供一定的生活费。只要不是大手大脚，几年下来，学生还可以存下不少钱。这一年，集中授课的地点就设在瑞典的乌普萨拉大学。
乌普萨拉大学是瑞典及北欧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历史上出现过多位泰斗级科学家，近代更产生了8位诺贝尔奖得主。每年12月10日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之后，获奖者都会被邀请到乌普萨拉大学作一次主题报告，这已然成了传统。由此可见，乌普萨拉大学在科学界的地位。
这个难得的名额是第一次落到汉江大学，学校对此非常重视。常老师组织了几个重点学科的大教授讨论确定人选。在汉大这个人才济济、精彩荟萃的地方，出色的学生确实太多。每个教授心目中都有中意的学生。比来比去，最后选出了电子工程专业的徐坤和地球物理专业的牟雨。徐坤是大家一致看好的天才学生，不论是各科成绩，还是治学态度、智商水平都是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学生之一。与之相反，牟雨那几个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可是，他有“核武器”，就是在顶级杂志《物理学快报》上发表了文章。这样的成绩，在汉大学生里是史无前例的。
出人意料，地球物理学系的陈老师却把票投给了徐坤。他说：“牟雨这孩子确实不错，聪明、好学、勤快，我很喜欢。但是徐坤的资质是其他学生不可比拟的。而且，他那种沉得下心来钻研的劲儿更像学者型，很有可能在学术道路上走得更远。牟雨是发了一篇轰动性的PRL，不过我觉得这个发现存在很大的偶然因素。所以尽管牟雨给我的实验室争了很大的光，要说这两个学生哪一个更有可能成为学术大家，我还是觉得徐坤更有发展前途。”
一直没有发言的常老师有些不同的看法。对牟雨，他总是带着特殊的感情，许是因为牟雨单纯善良、异乎寻常地坚定执着，太像从前的自己。所以私心里，他希望能给他多一些指导，让他少走些弯路。从牟雨当年令他吃惊地出现在江晨的病房里，他就开始留意这对情愫初生的少男少女。他几乎知道发生在他俩身上的每一个“故事”或者“事故”。有的靠看，有的靠听，有的靠推理，有的纯粹靠直觉。本来，他以为他们俩早该出双入对了。不料，牟雨的自卑，江晨的矜持，把“战线”一而再，再而三地拉长，他不知道该为他们喜还是忧。
作为老师，他并不明确支持大学生谈恋爱。可是，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青春，不就是用来张扬、挥洒和燃烧的吗？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岂不辜负了大好的青春年华。自己当年就是因为缺乏勇气蹉跎了的青春，成了心中永远难言的痛。他不愿意看到同样的遗憾再次上演。可是，说不清什么原因，他总觉得这一对牵手还不是时候……也许是太爱惜牟雨，希望基础薄弱的他能更踏实一点地奋斗几年，为自己积累更多的资本；也许是太爱惜江晨，希望她能历练得更加成熟，那样就可以更清楚地知道谁是真正爱她和值得她爱的人。
细心的常老师注意到，最近两个年轻人打起了冷战。虽然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知道矛盾也是催化剂，吹去浮云才见晴空，风暴之后往往就是彩虹。当然，如果年轻人在激烈的情绪中，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不能坦诚充分地沟通，明白彼此的心意，那风暴过后恐怕就只剩下残骸了。牟雨和江晨都是自己珍爱的学生，他不希望看见他们因为不成熟而彼此错过。也许他俩需要的正是适当的时间、适当的距离，在经历艰难和必要的考验之后，才会发现爱的真谛。
像徐坤这样的人才，无论放在哪里都会成才。而牟雨，这个七分实力，三分运气，前途并不明朗的人，无疑会得益于这次难得的机会，得到意外的拔高。综合来说，这个机会给牟雨，应该能够发挥更大的效用。
想到这里，他开口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选牟雨。徐坤显现出来的资质无疑是最好的，假以时日，必会成才。不过，他在国际科学界目前尚缺乏有力成果，竞争力稍弱。而牟雨专业功底扎实，常有惊人的火花闪现。特别是他已经实打实地在地球物理学界做出了重大的研究成果，名声在外。主办方应该也有耳闻，否则不会把这个名额第一次送到我们学校来。我们如果不送他去，恐怕不太好交代……”
就这样，牟雨“有惊无险”地得到了这个挪方基金的机会。
又一次被命运垂青，牟雨显然比上次被砸中时的猝不及防有准备了许多。又一次被身边同学艳羡的目光包围，他滤去让虚荣心得以满足的小小愉悦，沉淀下倍加珍惜机会的感恩之意。尤其是与自己旗鼓相当，甚至更有把握的竞争者徐坤，作为朋友坦然大度地前来向自己表示祝贺，让他感动之余不禁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可能多地吸收营养，争取用一个人的胃口赚取两份收获，弥补另一个人的遗憾。老师们对自己厚爱有加的选择和期望，殷殷的嘱托，更让他诚惶诚恐。
内心的兴奋是毋庸置疑的，更大的宏图在面前慢慢展开。已不再是囿于家乡小山沟里的牟雨，赤着脚、摸着石头，趟着河去丈量；也不再是迷失于陌生城市的牟雨，揣着地图，坐着公交，早出晚归，努力去打量。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已经张开了翅膀，浑身充满了力量，即将乘风去追逐云外的精彩。更多的未知就像手边的快递包裹，只待自己一层层拆解。对全新生活的憧憬，对学术研究的向往，对万里之外的好奇，对命运难料的感慨，一切的壮怀激昂，牟雨希望有人分享。作别亲朋的难舍，尤其是那份特别的牵挂，所有的百转衷肠，他希望可以有人倾诉。而这个人，不可能有第二个。
在办理出国手续的几个星期里，牟雨每一天都在心里演练着如何与江晨告别，每一天都在等待机会让积蓄已久的话语宣泄而出。他甚至想，她若让他留下，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留下。然而几次偶然的相遇，夹杂在其他同学热烈的寒暄中，江晨依然水一般的平静冷冽，瞬间熄灭了牟雨眸子里忐忑跳动的希望之火。
随着牟雨出国日程一天天临近，从未点破却早已百转千回的思恋，还没离开却已经日复一日的想念，不敢奢求却分明无处藏匿的渴望，无从许下却快要撑破胸膛的承诺，一天天加紧了对他的折磨。临走前一个星期的某天傍晚，牟雨鼓足勇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做通了女生宿舍宿管阿姨的工作，终于来到江晨的寝室，想要一对一、面对面地正式告别。没想到，江晨和肖菲正好要出门，在门口撞个正着。
“哟，好久不见的大名人、大才子、大帅哥来啦，真是好久不见哦！这一直都在忙啥呢？咋地今天有空登门拜访了？楼妈咋放你上来的？”肖菲连珠炮般的发问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牟雨全无心情拆解这一连串从过去到现在、从宏观到微观的问号，只礼貌地应了一下，就转向江晨说：“有空吗？江晨，有事想跟你说，我们能出去走走，聊一聊吗？”
江晨面对突然杀到寝室门口的牟雨，心跳不由得加速。但早已准备好的冷淡、矜持，就像是听到起板的刀马旦，鱼贯而出、粉墨登场。她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抱歉，我没空。我和肖菲要去自习了。”转身锁上了寝室门。
肖菲嗫嚅着，“要不，我先去占个座？”江晨只当没听见，径直往楼下走。
肖菲已觉出这二人之间不寻常的紧张气氛，一边暗暗捏了捏江晨的手，一边回头向愣在寝室门口的牟雨投去同情和鼓励的目光。
牟雨豁出去了，再次坚持，“江晨，我是真的有事要跟你说，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说完你再去自习，可以吗？”请求之恳切，语调之急迫，姿态之低微，好像还半带了哭腔。
“就算有空，我也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再见！”江晨冷冷地回头正告，肃杀的眼神比言辞更具杀伤力，不怒自威，拒人千里之外。牟雨涌上心头的千言万语，顷刻间被江晨寒光般的眼神刷刷劈成碎片，七零八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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