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章迩和马丁同住在省建筑研究院的家属大院里。

　　章迩从来都是大人们的骄傲。不但聪明过人，长得清秀可人，而且性格温柔乖巧。尽管出类拔萃，却并无咄咄逼人的锋芒。在学校里，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认认真真地学习，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实现着老师们的期待。在家里，她是好女儿,很小就会关心体谅他人，投桃报李地满足家人的期许。由于她成绩优秀，加上有一个亲戚在学校里当领导，家里忙乎着让她跳了一级，就这样和大她一岁半的马丁成了同班同学。

　　马丁的天分其实也不错，甚至可以说就是个天才胚子。不过，别人的天分有着固定的投射点，譬如考试成绩、竞赛奖项、专长等等，都是能拿得出手，镇得住人的能力。而在马丁那里，则是“漫反射”，他的兴趣点和精力似乎永远不用在“正道”上，鬼点子多，想法奇特，经常让玩伴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让老师们惊诧得跌破眼镜，更随时让家长哭笑不得、无计可施。他几乎不学习，在校上课时，不是开小差、说小话，就是躲着看杂书、在纸上下棋。课下更是野得漫无边际，热衷于和男生开些并无恶意的玩笑，跟女生搞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别看他不怎么听课，考起试来倒是每次都能顺利过关，老师们也拿他没辙。

　　成就他的野性和玩性的，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他的父亲。早在国门刚开放的时候，马丁的才子父亲就毫无悬念地被国家选中，作为头几批“公派出国人员”送到英国深造。可每逢该回国的时候，以他的才华和运气，总会凭空降落一个千载难逢的职业升迁的好机遇，把他稳稳套住，就这样干脆一连好几年都没有回国。所以，在马丁的童年，甚至少年的记忆中，都找不到多少父亲的影子。这个从小就长得精精神神的帅小伙，一个好端端的天降良才，在缺乏父亲管束的自由自在中，肆意地挥霍着天分，不免令老师们扼腕叹息之余，又哀其不幸。不过，这在幼小的马丁自己看来却是实实在在的幸运，可以毫无羁绊地撒野。

　　跳了一级升到五年级的章迩，由于发育较早，在新班级里个头也不算矮，被安排坐在了马丁的后面。马丁异常不爽，住在同一个大院，年纪比自己小，成绩比自己好，比自己受欢迎不说，还坐在自己后排，如芒在背。章迩给马丁的最初印像就是骑在自己头上，高高在上，专门和自己过不去的“邻居屋里那个几好的姑娘伢”。虽然章迩好几次都主动地向他伸出友谊的橄榄枝，可他都爱理不理，表现的相当冷淡，用“三不主义”偏激地拒绝了。几乎受所有人喜爱的章迩一直弄不明白，为何独独这个马丁那么“讨厌”自己。

　　好在这“讨厌”的光景持续了仅仅一年，就遇上省里教育改革。小学由五年制改成六年制，他们班被迫拆成两个年级。年龄稍大的一部分人升入初中，剩下的一部分人继续读六年级。章迩年龄实在太小，毫无悬念地留下来继续读六年级。章迩就算有一百个不乐意，可年龄在那摆着呢，也没有办法。想想当初跳了一级，现在滞留一级，也算正负相抵吧，便也无奈接受了。年龄偏大的马丁则顺理成章地升入初中。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甩开那个高高在上的“邻家姑娘伢”，摇身变回了值得骄傲的“高年级师兄”。虽然他升入的只是一所省建筑研究院对口的普通初中，马丁还是舒舒坦坦地出了一口长气，更加放纵地继续撒野。

　　一年以后，章迩不负众望考进了市里最好的初中——中南一附中。其间虽然两人同住一个大院，但各忙各的，各上各的学校，倒也没打过几个照面。

　　大约初中快结束的一个初夏的傍晚，马丁照例在外撒野，和一群人追追跑跑，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这小子连撒野都喜欢别出心裁，做强盗都要追求技术含量，眼珠子一转，他决定来个高难度的，打算翻过院墙躲到隔壁的单位大院去。

　　那时的马丁身材还没有抽条，个头不高，借着院墙旁边的一棵大树，猴子般刺溜一下就蹿上了高高的墙头。他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回头不要紧，一个影像瞬间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成了抹不去的永久记忆。

　　趴在墙头上的马丁一回头望进的是宿舍楼的一个小窗户。那正是章迩家的洗澡间……里面一个白花花的少女的身影……一个白花花的少女的身影正在洗澡……虽然只是背影，那豆蔻初开的少女的身体，就像五雷轰顶一般劈进了他的脑海，并炸裂开来，掀起惊涛骇浪……

　　仿佛是有直觉一样，章迩正好也扭头向窗外望。回眸的一瞥，把呆若木鸡的马丁抓了个现行。那惊恐愤怒的眼神仿佛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向马丁，仿佛一个五雷轰顶的爆炸，把马丁炸了个天旋地转……手一松，骨碌碌从墙头滚了下去……

　　******

　　第二天，章迩遇见了头上贴着胶布的马丁，又羞又忿，两眼冒火地盯着马丁，“哼”了一声，扭头就走。羞愧难当的马丁臊得恨不能立刻钻进地缝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奇怪，平时基本碰不上面的两人，那段日子里竟然总能在大院的某个地方相遇。马丁甚至觉得章迩是在跟踪他，简直就是自己走到哪儿，章迩就堵到哪儿。她霹雳闪电般鄙夷、愤怒的眼神，更是甩都甩不掉。其实，假如马丁能有一次抬头正视并仔细端详，他就会发现，其实章迩困惑而复杂的眼神背后装着的全然不是他想象的那些刀光剑影的内容。

　　反正对马丁来说，是越怕啥越来啥，搞得他有如惊弓之鸟。那段时间，可怜的马丁走路都东张西望，随时准备东躲西藏，活脱脱像个心虚的贼，过街的老鼠。有一次，两个人又当街撞了个正着，惊慌失措的马丁再度选择夺路而逃。手忙脚乱中，不慎撞翻了路边小贩卖宠物的笼子，就见几只小荷兰猪，花老鼠，呼啦一下子蹿了出来，“吱吱呀呀”地满街乱跑……那群荷兰猪慌不择路的样子，和马丁如出一辙。惹得路人不禁幸灾乐祸地轰然大笑，章迩猝不及防，竟然也被这滑稽的场景偷袭得“扑哧”一下子乐了起来。那想忍没忍住，该忍又忍不住的如花笑靥，好美好美。美到又一次五雷轰顶般劈进了马丁的脑海里。

　　马丁几乎要崩溃了。他的脑袋现在就像一艘被炸得千疮百孔，四处漏水的船。那几幅五雷轰顶般劈进他脑海里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画面如潮水般汩汩地涌了进来——白花花的身影、惊恐的回眸一瞥，还有好美好美的笑颜。他想倒带，把那背影、回眸、笑颜统统洗掉，还原平静。可是千百次倒带之后，他疲惫地发现这不过都是徒劳。越洗越清晰，越洗越深刻，挥之不去。所有的一切，都郁结成一浪接一浪无处倾诉、无处发泄的愤懑，犹如钱塘江的怒潮，循环往复地攻击着他的心。最后，他不得不找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方法，那就是发奋学习。

　　马丁其实聪明得很，人送外号“两天半”。就是每一门课只学个“两天半”——期中考试前突击学习半天，期末两天，就足以考得让自己“满意”：及格，不用留级。这回，马丁突然觉醒了。盼望、渴望、绝望着需要用学习来逃避的马丁，一跃而起，如朝阳一样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只一两个月的功夫，就由班上中等偏下的及格生，摇身一变，变成了全年级第一的优等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顺利考进了章迩所在的中南一附中高中部，再次成为章迩名副其实的“师兄”。这突飞猛进的变化着实让所有的老师目瞪口呆，又一次跌破了眼镜。

　　这个“坏”消息的到来，倒是让章迩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内疚的莫名的窃喜。伴随着那个窃喜而来的阵阵喜悦，更是好几次都没能按捺住，化成丝丝甜蜜溢上了她上翘的嘴角。

　　******

　　在章迩眼中，高中的马丁，是夕阳中披着落日的余晖，在疾驰的自行车上如风少年的背影；是眼镜片后闪烁的，阳光透过钻石般直教人不敢对视的犀利眼神；是走在一堆男生中间高谈阔论，惹得风生水起，令人瞩目的焦点；还是为了保护某女生掀起群架被处分的领头大哥。他天马行空、令人捉摸不定的游侠作派让人揪心，又为之骄傲。校园中似乎总是忽然而至，又倏然而逝的不期而遇，总是止乎点头、微笑地致意。果真是不期而遇的话，应该像石子在湖面荡开的涟漪，或是晨曦微露时在林间惊起的鸟影，很快便消散无迹。然而马丁在章迩眼帘后留下的底片，却是随时随地可以成像、可以翻阅的，只要在心底轻轻呼唤一声，他便会很快驯服地出现，栩栩如生。章迩很享受这样的“不期”而遇，更享受那种能够随意“调遣”现实中桀骜不逊的马丁的感觉，享受到章迩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他俩在高中交集的两年都是这般匆匆而过。

　　高中三年，课业负担逐渐加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过即便是这样，每个班里总会有那么几个“半人半神”，学起来跟玩儿似的，让人羡慕嫉妒恨。马丁自从一发不可收拾地一脚踏进中南一附中之后，依然脱颖而出，成了标准的“人神共愤”型，玩永远比学更投入，成绩还总是名列前茅，结果不费气力地考上了汉江大学。再次获得了“自由”的马丁，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土壤，犹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把撒野、恃才狂傲和放纵不羁，一股脑儿地提升到了新的境界。

　　又是一年以后，章迩也考入汉江大学，一进校便从各种渠道听闻了马丁的鼎鼎大名和奇闻轶事，有些是她所熟悉的马丁：思维迅捷，让人难以企及；目光敏锐，总能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滔滔不绝的口才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侠骨柔情的性格吸引了众多粉丝且不限于异性……可有些则是让她感到陌生的马丁：诸如他舞场高手、情场老手的名号。在汉江大学校园里，虽不在同一年级，专业也不同，但俩人可以交集的场合远比中学更多。在舞会、英语角、各种社团、协会活动中不期而遇时，章迩总暗暗观察，重新打量着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兄”。俩人的关系，就如同从小学开始历经的过程，时远时近；如同马丁变化莫测的舞步，若即若离。

　　然而在章迩看来，马丁在情场上热力四射，又片叶不沾身的驾轻就熟，与他时而绅士般儒雅体贴，温柔得教人欲罢不能，旋即又桀骜不驯、放荡不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灵动舞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双重性、巨大反差、有嚼劲的个性，给人莫大的想象空间，神秘又充满魅力。就这样，那个贮藏在底片上的形象，经过章迩精心调配的显影液浸泡后，在她内心深处愈发丰富、鲜明、立体和清晰起来……就像蚕一样，一点一点侵食着她桑叶一般的那片心。

　　白天，黑夜；黑夜，白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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