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章. 天在下雨
雨势犹盛，俨如是天上云朵积蓄酝酿了好些时日，要一次哭个痛快淋漓，却也不知是为哪位薄幸人如此伤心。
苍天手捧一盏早秋白菊茶，立于窗前，就着浅淡氤氲开的雅菊馨香，倚窗听风雨，兴致颇浓。
他慢呷了一口清茶，待茶水于唇齿间来回流转两番，这才咽下，轻呼一口气，只觉沁香漫过舌苔，缭绕鼻息左右，良久不消散。
灵儿始终是那副温婉性子，连带着平日所穿的服饰衣裳都透着一股素淡干净的味道，一件缀边儿娥黄霓裳笼罩下，她莲步款款挪移过来，在苍天身旁站定，眉眼一弯，嘴角一翘，便在莹彻映雪的脸颊上挤出了两个小小酒窝，梨涡储酒甫能容纳半龠，然而此时承载的，却是满盈若溢数不尽的风情，直教那位与她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少年将整个魂灵都陷了进去。
早已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一心相悦，然而恰如那本令万千闺秀潸然泪下的话本小说《牡丹亭》中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白衣少年痴痴地凝视着她，一如往昔数载华年，千瞧万睇，总也看不厌。
灵儿视线投向窗外，欣喜道：“好美啊！”
他也由衷道：“好美啊！”
“嘻嘻，天哥你也觉得吗？”灵儿听到话音，一边笑意嫣然地说道，一边收回视线转头看去，结果发现他分明始终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哪里是应和自己的话。
她不禁心生气恼，下一秒却脸蛋红透好似晚霞渲染碧空，微低螓首，束起的一袭青丝却将粉莹若红翡的耳朵露了出来，娇憨可爱，好不迷人。
灵儿心里小鹿乱撞，一遍遍回荡着方才那句甜腻意味浓重的赞叹，不敢抬眼去看那个罪魁祸首。
苍天知道她面皮极薄，会心一笑，也不趁热打铁说些甜言蜜语，朝她看过的方向望去，穿过材质珍贵雕工更考究的窗棂，目光所及处是一丛绿意盎然且有娇艳花朵绽放着的芭蕉。
说是芭蕉其实非也，此种本草佳植与芭蕉木相去甚远，纵使两者同样叶肥茎硕，然而这种被誉为“蕉中显贵”的美人蕉更加体态婀娜，最高不过半丈，但是异草生奇花，经雨水洗礼后，一汪翠绿中几朵红黄双色相间的花儿愈发显得柔嫩妍丽，颜色饱满，欲滴若渗。
如果有识花懂草之人在场，定然会发现比之大花美人蕉或是紫叶美人蕉，这株同一枝花胫上开出了两种彩花的美人蕉着实珍稀不凡，其名双色鸳鸯美人蕉，顾名思义，花生双色，一色深红大赤，一色五星明黄。
苍天悄然一惊，他素爱读书而且来者不拒什么书都肯看，象征情情爱爱的插画小说、载录花草虫鱼的百科杂文、讲述神魔故事的传奇志异、意境婉约壮阔的词曲诗集……不一而足。
他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每每读完一本书，都会确认一下有何疏漏，古代有一文人，在填一首辞赋时太过注重咬文嚼字，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契合心中所思的字眼，字眼字眼，关键之处就在这个“眼”，整篇行文少了它便好像画蛇缺睛，使得灵性尽失，咀嚼乏味，那位文人郁结之下就把只欠一字而写就三百二十七字的文稿投诸纸篓，又颓然慨叹道“书到用时方恨少”。
与那位失意文人相反，苍天书到用时犹如按图索骥一般轻松潇洒，当下略一思量便脱口而出：“婀娜丰腴美人蕉，纤柔曼妙美人腰，回眸流波美人笑，姹紫嫣红美人娇。”
灵儿曾自叙心事，暗道最是喜爱那出口成章气度怡然的他，于是美目流转，眼神熠熠地注视着他，好似看待一份珍宝。
女子爱上一个人大抵都是这样，愿他于蒙尘中闪耀如星，愿他于杂芜里出彩若锦，愿他于黄昏间炫目似粼，唯独不愿将他握在掌心，孤芳自赏无人识、佳音独听鲜人闻。
窗外斜风穿梭钻入，掀动他衣袂飘飘，撩起她乌发飞舞，骤雨潺潺绵绵似泣泪成珠，点点滴滴打在蕉叶上，节奏鲜明，清脆若钟磬，响在耳畔又响在心头。
少年少女相顾无言，唯有脉脉情意在空中静静交汇流淌。
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欢畅的言笑声，扰乱了此处的旖旎氛围，两人尴尬一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各自向一头滑步，拉开距离，神情都十分古怪不自然。
灵儿有些腼腆羞臊，急匆匆转身，发现云鬼神出鬼没地就坐在两人身后不远处，正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他们，她禁不住这般打量，面庞迅速飞上一抹红晕，娇嗔着一跺脚，就捂脸回了房。
苍天作势挠挠后脑勺，干笑了两声，见云鬼变脸似的拉下脸来，索性连似笑非笑的“似笑”都没了，只剩下“非笑”，自讨了个没趣儿，便吐吐舌头迎向堂外。
他背后，少女眼睫轻落，心思黯然，她摸了摸胸前藏着的那块丝帕，白丝锦帕上用金线缝着一个“女”字，此“女”却不是言她。
他身前，南及和一个身躯孔武的披甲男子自廊道阔步走来，后者银甲锃光雪亮，在幽暗的天色里宛若荧辉也似，正中护心镜上还反射出檐下六角宫灯的依稀光彩，身后一件火红披风随着身体顺风起伏，如同火焰跳跃变幻。
渐行渐近，二人的话语声也清晰起来，一个尚未变声的稚嫩嗓音率先入耳：“四哥，你瞧我真的厉害了好多，是吧？嘿嘿，我跟你说，教我修炼的姐姐不仅修为卓绝，更是个大美人儿呢！不过啊，啧啧，可惜喽，人家名花有主啦，额，也不是，反正就是有心上人了，唉。”
之后那个爽朗的声音则显然透着一股无奈：“是，厉害了厉害了。”
“四哥，话说你那一拳可真疼啊，嘶！”南及好像受伤了一般，倒吸入一口凉气。
“咳咳，确实是怪四哥不好。”
二人说着便迈进了撷玉宫正堂，一高一矮，高的浓眉大眼仪表堂堂，矮的眉目秀朗仪态翩翩，只不过后者的脸上早午出去时还好好的，此时却赫然多了一个乌眼青。
苍天有些错愕，强忍着笑意，向那披甲男子拱手施礼以示问候。
南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骂了一句“想笑就笑吧！死七哥”，但还是没忘记给两人互相引荐，先是对苍天嬉笑着道：“七哥，这就是我四哥，南晴空。”
苍天这才知道原来眼前此人便是南及时常挂在嘴边的四皇子南晴空，据说其在南斯军伍中地位不低，已然是三大武将之一，虽说有倚仗出身之嫌，然而他既然堂堂正正地坐在那个位置，想来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浪得虚名之辈。
南及笑脸不停，又转向南晴空道：“这是我七哥，苍……”
不料他还未介绍完，就被蹿出来的云鬼挡在身前，冷声打断：“我叫云鬼。”
南及哈哈一笑，完全忘了刚才那一茬，右臂横扫，指着面容姣好清绝的少女，大声咳嗽了两声，这才挤眉弄眼着隆重介绍道：“四哥，这位大美女，便是方才我与你谈及的云鬼姐啦！”
南晴空恍然点头，伸手悬停，等了半晌，却见这位绝美少女身形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一眨不眨。
气氛犹如凝结了一样，隐隐有些难堪，南及在一旁一手掩面偷笑，一手捧腹，忍得辛苦。
南晴空洒然一笑，顺势抬起臂膀落在南极肩上，瞧不出他有无用力，南及便龇牙咧嘴叫苦不迭起来：“四哥，我错啦，错啦！”
南晴空无辜摊手。
南及得空，赶紧闪身跨到一边，伸手搭在肩膀上，好生一顿揉搓。
苍天悄悄向后拉了一把云鬼，不着痕迹地先前小半步，笑着问道：“小九，你脸上……这是咋啦？”
南及一脸郁闷，小声嘟囔道：“我觉得自己修为涨了这么多，想显露一下，就说让四哥打一拳看看我能不能抵挡得住嘛……”
南晴空相貌并不粗犷狠厉，人如其名，反而能给人一种很是爽利晴朗的感觉，他窘迫一笑：“怪我没控制好力道。”
“咳咳，那个，咱们坐着说话哈！”南及不待南晴空继续说下去，就着急忙慌地推搡着他走进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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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女子对付情郎无外乎三件法宝，即一哭二闹三上吊，其中尤以眸凝琥珀而不落、泪如珠下而无声二者的哭，最是动人肝肠，惹人爱怜，然而寻常姑娘哭上个把时辰就难以为继，委实是哭得久了声音终会嘶哑、泪腺也会干涸。
可头顶那位叫“云朵”的女子当真毅力超群，已经连绵不绝须臾不歇地泣露了数个时辰，至今仍未有脸色转晴的迹象。
将近午时，殿外的天色仍晦暗着，乾清宫内更是伸手难见五指，一片漆黑中，仿佛带着破旧风箱漏气声的粗重叹息响起。
“谁又知朕之无奈啊……”
独他一人的宫殿内，南斯皇颤巍巍地摸出一柄铜镜，对镜顾影自怜，斑驳青镜里，映出一张皮肉苍老褶皱、沟壑纵横遍布的面孔，神情奄奄不振，若风烛残年。
他泪流满面，皲皮丛生的手掌摩挲着镜面中的人影，哽咽道：“朕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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