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章. 旧冢植新桂,当归人未归
谶纬卜卦学说由来已久，据说在远古末期人族还未兴盛之前，便有一来路未知的长髯老翁草履蓑衣游历大陆，逢人便信誓旦旦称“人族当兴”，而后果真有创世神帝“耀”人如其名一般闪耀出世，带领人族彗星般崛起，自此就开始零星有相术方士的事迹流传开来。
估摸是修为高绝之辈修身炼体皆取材于天地、纳气自方圆，颇有受命于天的味道在内，故而对“天命”一说倍加推崇；而至于那些一辈子注定庸碌无为的普通人，若遇不平事，本身力所不能及，只得寄希望于天降雷霆地发杀机将那些坏人统统灭绝，是以更是不留余力地信奉鬼神玄学。
都说需求决定供应，因此这门谶纬玄术愈发昌盛起来，俨如一束涓流从几点珠露发源，逐渐百川集汇万水聚涌，终成汪洋巨泽，远远望去，烟波浩淼旷阔蔚然。
当然大江东去的万里路途中也少不了激浪淘沙的过程，庸华不实者被冲涤而下，真才实学者被拥捧而上，其中尤以大陆之上的当家最负盛名也最具雄力，一句“尽算人情遍晓天机”广传天下，号称能知古往三千载、可算今来一百年，端的风头无两气概无双。
庭院深深里，一位面貌只能算作普通的中年人坐在石凳上，双鬓已然夹杂霜白之色，然而神华内敛，不似俗人，他正望着一枝早桂，闻着扑鼻陈香，目露恍惚神情缅怀，心思浓重如花香郁烈。
忽然一只小巧的纤白玉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皓腕上一只白玉铃儿叮当作响，声音悦耳清脆，将他的魂灵引回现实。
坐镇占卜卦术执牛耳者第一世家的当家已有四十余载，其实早就寿逾花甲的当先不以为忤，只是有些无奈，扭头望向身旁的外甥女，语气温缓和蔼：“小铃铛，怎地不去找你然哥、仁哥和你桂儿姐玩耍，反而来我这孤闷院子了啊？”
昵称“小铃铛”的少女生得肤白貌美，恍若天人，尤其是眉宇间的恬淡温婉，使人感觉如沐春风、如浴冬阳，也难怪甫二八芳华便被好事者评上了“中域七仙子”之列。
她身在当家府宅，其实不以当为姓，而是姓白名当，其母为当先三妹，二十年前嫁入了中域上仅为二等世家的白家，不过女子向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婚后的生活不管是鸡飞狗跳还是鸡犬相闻，全凭自己挑选夫婿的眼光。
幸好这位性子和善到怯懦的当家三千金择对了良人，二十年来生活美满如意不说，纵是在这个母凭子贵因女贱的时代，只为身是白家家主的夫君生了一个女儿，那儒雅多过威严的粗犷男人也未曾对其有关半句埋怨，依然厚待她如初。
如此琴瑟相合的美满姻缘，整个中域也不过寥寥三两份，传言中域首富金钱帮的掌柜金斗亦是其一。
被誉为“中域七仙子之首”的少女笑意倩倩，皱起鼻子故作生气道：“两位表哥去准备东西了，说是一会儿祭拜外祖母的时候再来唤我，桂儿姐则在置办糕点，今日不也是她的生辰么。”
自中域七仙子名录出炉之后，世人皆知白当仙子温婉娴良，却鲜有人知晓她内里活泼顽皮，仅举一例便可见一斑，她曾在年幼听到当家先祖当兴就是那个草鞋竹杖行走世间遇人即笃定道“人族当兴”的髯公时，天马行空却煞有其事地道：“其实老祖宗那时哪里是一语成谶一算定夺，而是逢人就开口介绍自己嘛，说‘哎呀，你好你好，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哪？啊，我呀，是人族当兴’！”说罢不管什么淑女形象、闺秀气质就自顾自地捧腹大笑起来，还差点笑岔了气儿，直把家里长辈气得七窍生烟，然而平素对这个小丫头喜爱心疼得要命，连骂都舍不得，更遑论打呢，于是哭笑不得之余，作为最是信奉谶纬之道的这一撮人，各位族老嘴里叨念着“先祖勿怪”，也就由着她编排老祖宗了。
当先手指轻弹在少女的光洁额头上，道：“所以就你一个人无所事事了？”
“小铃铛”抬起手掌捂住额心，腕上的玉铃铛响声清亮，她吐了吐舌头，可爱道：“我这不是来寻舅舅您了嘛，怕您一会耽搁了，平白误了时辰总归是不美的。”
当先气笑，转瞬又无可奈何道：“即使知道你这丫头哄人最是拿手，可舅舅还是生不起气来呢，哼哼。好了，走吧，去看看你外祖母，与她老人家说些话。还得早点回来给你桂儿姐过诞辰了。”
当先起身，整理了一下漂洗得泛白的对襟青衫，牵起少女的柔嫩素手，将之握在掌心，大手覆小手，一起穿过圆形石拱门走向庭院外。
庭院中早开的桂花抖擞出芳香阵阵，缭绕氤氲至墙角舍檐，地上铺满飘落的花瓣，好似缤纷地毯。
其实二十年前院子里从不会有这样馥郁的花香，更不会有遍地的残花落蕊，那时还有一位老妇居于此间，每年不等桂花摇落桂香浓稠，就早早地将之摘下储存起来，分作两份，一份酿成桂花酒，一份制成桂花糕，年年这般，岁岁如此。
然而酒、糕均自己不食，也不予旁人，就那么放置着，好像是为别人准备的。
只是那人自始至终未曾到来，桂花糕禁不住储放，每年都等滩软成霉泥后才由老妇命人清理掉，而那些桂花酒，至今已有二十五坛，连距今最新近酿就的第二十五坛盖顶上，都已覆灰寸余。
————
当家陵园，一处僻静处，有一旧冢旧坟。
终究是一流世家的陵园，因而此地虽然僻静却不荒凉幽寂，只是在从者如堵的此时，场中那唯有孤零零一树新桂相伴的单碑坟茔则显得有些逼仄。
旧坟上并无杂草荒蔓丛生，柔柔地卧在地上，就好像老妇生前一样，性子永远那么浅淡温软，纵是枯等数十年也没有一句怨愤之言。
坟前立着一块石碑，正面竖书“当许氏之墓”五字，旁边小字写的是立碑人的身份和立碑的年月日。
背面却是一首未完成的四言诗，诗名与那人姓名一般为《当归》，开头亦是他留下的那八个字：“青鸟将飞，之子当归。”碑刻如下：
“青鸟将飞，之子当归；花木新翠，鲈鱼正肥。子归来兮，花木为媒；子安至兮，鲈鱼适炊。”
“青鸟将飞，之子当归；红颜未褪，乌发盘缧。子归来兮，红颜素对；子安至兮，乌发长垂。”
“青鸟将飞，之子当归；雁字如锥，离人居闺。子归来兮，雁字衔珮；子安至兮，离人喟微。”
“青鸟飞矣，之子未归……”
四言诗至此搁笔戛止，不是故意留白以给人余味品尝，而是老妇写到这里便难捱天人五衰，溘然与世长辞。
前来吊唁祭拜的族人烧过香焚过纸就回了府，三三两两的离去，最后只剩青衣白鬓的当先，他不顾本就单薄的衣衫再洗就洗透了丝线，盘膝坐在碑前地上，厚实的嘴唇抿起，默不作声。
有未燃尽的纸钱随风而起，纷纷绵绵，好似桂花四散，结作愁苦悲伤。
就像白当丫头小时候曾戏言那句“人族当兴”兴许只是老祖宗的玩笑之语，诸多族人也皆以为然，觉得把当族的鼎盛和那四个字联系起来完全是强加因果，要是被明白人听见怕还不贻笑大方。
然而只有他知道当家历代以来的荣耀，亦知道那句“人族当兴”不是信口开河，更知道“人族当兴”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话：“当兴三十万年。”
方今是神帝历三十万零一十二年，距离老祖宗的三十年之期已然逾过了年限，既然“人族当兴”已被证明为真，那么“当兴三十万年”谁敢不信？何况，这句连在一起的十个字是同家主印放在一起，由历代家主传承下来的，家训更是载明“纵是家主身可死，家主印可丢，十字真言不可失”。
有当家人四十五年前不辞而别，一去不回。
当归，胡不归？
他这些年来执掌家族，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人为何不告而离别，毕竟老祖宗留下那十个字，可不是为了让后辈验证其对错真假的。
因此他不想埋怨数落，只是想等那人归来，问他一声：“值吗？”
可是他心里念着这声问话，实则还是担心，怕直到那二十五坛桂花酒像年复一年的桂花糕一样发霉腐烂被丢弃，那人最后仍没有回来。
其实回来就好，值不值得也都无所谓了。
————
一株老槐树下，树冠茂盛常年郁郁葱葱，初春之时更会有漫天的月白、娥黄槐花簌簌而下，散发出阵阵清香，会令树下的老人不自觉地想起家中的那树老桂。
褐皮棕袍的老人面容枯槁，脸上沟壑嶙峋，仿佛阅尽人世沧桑。
他闭着眼睛，没来由地长眉一抖，二十年来每年的今日都是这样，自幼聪慧的他早知心悸眉跳不是吉兆，内中泛起凄苦滋味，捡起一片掉落地面的槐树叶，放在嘴中咀嚼起来，面目变得舒缓，好像苦涩的树叶竟被他吃出了桂花糕一般的香甜味道。
他忽地又是心有所感，睁眼看了看晴空上的星象，右手细密掐算不迭，终于手指一顿，缩入袖中，闭目喃喃道：“天机紊乱，狼星骤显……”
PS1：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昨天就该更新的，奈何，呃，不说理由了，反正我欠了一更啦，一周内肯定换上！
PS2：这篇《当归》留有余白呢，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有兴趣试试补上，嘻嘻，我写的版本大约要到第二卷开篇的时候亮出来。对了，这本书里的所以诗赋词调，不才都是小可写的，看得过去看不过去还请姑且入君眼瞧瞧吧，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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