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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相守


  他在黑暗里挣扎了很久,很久。

  朦胧的意识中,他知道,他要走出去,走出这黑暗。

  因为,还不到时候,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好。

  他太累,太累了,其实很久以前,就没有力量挣扎,也不想再挣扎了。

  他渴望安睡,他渴望放松身与心,在平静的黑暗中,沉沉睡去。在黑暗的深处,有他期盼,眷恋的人与事,等着他,等着他,已经太久,太久了。

  但是,还不行,还不行。

  再贪恋那黑暗里的宁静,也不能在这最糟糕的时候睡去。

  可是,这一次,真的,真的太累了。

  他努力地挣了又挣,黑暗无穷无尽,他不停得跋涉前进。黑暗中,全无方向。

  这一次,真的不行了吗?

  那一点熟悉的温暖,悄然而来。已然疲惫至极,几近涣散的最后一点意识,重新凝聚。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走出这片黑暗的唯一一线光明。

  韩子施的双眼微微睁开一线。他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感受着。

  是的,紧紧抓着他右手的小小的手掌,是的,重重搁在他胳膊上的小小脑袋。

  他微微一笑,终于凝聚起力气,完全睁开眼,微微侧侧头,看着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此时,已经半扒在他身上,睡着了的韩诺。

  在别人看来,父亲晕迷不醒,儿子还能睡得着,何其不孝啊。

  但是韩子施知道,这个孩子,在自己的床边,不知已守了多久,多久了。黑暗里,意识不明,对时间没有明显的感觉,他有些恍惚地努力思考再思考,还是不能确定,那一直牵引着他的点点温暖,一共持续了多久。

  一直就是这样的,这个世人眼中,懒惰无能,没有志向的孩子,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永远会守在他的身边。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几乎要呆坐在亡妻身旁,直到永远时,刚出生的他,就在旁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把跨进黄泉的那只脚收回,重新回到现世。

  那些带着幼儿,苦苦挣扎,开创基业的岁月里,每一回心穷智尽力竭,几乎要放弃一切,包括这黯淡生命时,他就挥着小手小脚闹腾得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照料他。

  那一个个被冰冷点点滴滴蚕食血肉身躯的生死关头,总会有温暖慢慢驱尽寒霜。

  是的,他的温暖,他的气息,他记得无比清晰。

  哪怕意识消亡,无力思考,这个身体,也总感受得到。

  那个喜欢赖在他身上的孩子,那个他抱着守着呵着宠着,直到七岁,才另外分房而睡,却还是经常跑来,爬上他的床,躲进他怀里,一夜好眠的孩子。

  记得好几年前,他也曾有几次这样晕倒。

  那时的诺儿,还那么小,那么小,却也一直,一直守着他。

  不管管家仆人,怎么哄,怎么劝,这个最懒最贪睡的家伙,也不肯离开他,独自去休息。

  每一回他醒来,诺儿一定在他身旁。

  或是牵着他的手,守在床边,或是安安静静,睡在他身侧。

  世人只道他过于宠爱放纵这个孩子,却不知这个孩子,曾经无数次,把他从鬼门关头拉回来。

  每一次在黑暗里,因着那最熟悉的温暖醒过来,总会看他扬起脸,用那样清而亮的眼睛看着他,清清楚楚地喊:“爹!”

  似乎是倦极而眠的韩诺感觉到了他的动静,抬起头,眼睛略有些睡意迷朦,但黑矅石般的眸子深处,依旧是清而亮的。

  “爹!”

  韩子施微笑,声音虽然低弱,但眼中已有了神彩。

  “别怕,爹没事,很快就能好起来。”

  韩诺只是安安静静地点点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惊慌害怕,余悸犹存的样子。

  他一直是这样,出奇地沉静,从小就很少有什么惊慌畏惧的样子。三四岁的时候,看到父亲晕迷不醒,也不哭不闹,不惊慌地叫爹,也不乱推失去意识的大人。

  他只是安静地,一直守着,伴着。或手牵,或身贴,始终与至亲,血肉相连,不肯分离。

  二人说话声音虽轻,还是惊动的墙角处,倦极而眠的韩家世仆老马。

  他迷迷糊糊抬头一望,忽得精神振奋地跳起来。

  “东家,你醒了。”

  不等韩子施或韩诺答话,他就返身冲了出去:“东家醒了,东家醒了……”

  那欢喜已极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了。

  “老管家,东家醒了。凌先生,东家醒了。”

  凌退之这段日子过得极为艰难,真正的心如火焚,度日如年。

  韩子施的忽然晕迷,让一切都混乱起来了。

  开始,他还不是特别担心。

  大家都知道,韩子施这段日子,是多么辛苦,多么疲惫的,身体一时撑不住,也是有的。

  然而,请来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居然就是查不出什么问题,只是说身体虚弱至极,四肢百骸,都生气寥寥。这应该是卧床不起,时日无多的病人,才有的症状。

  这样的诊断,几乎气得一向沉稳镇定,儒者练气功夫深厚的凌退之要跳起来打人了。

  韩子施好好的,何至于就这样了。

  他在韩家住了三年,有什么不知道的。

  韩子施的身体当然谈不上特别好,经历了那么多身伤心伤,艰难苦难,多多少少会有各种病根的。

  可也绝对谈不上太差。

  韩子施不爱女色,极少饮酒,作息正常,注意休息,还经常练练普通的剑术,拳术,舒筋健骨。

  韩家还有相熟的城中名医,定期上门诊平安脉。

  韩子施也常常吃调理身体的药物。

  韩诺是少爷,每回也跟着一起看大夫,诊脉,注意身体。

  虽然他的身子好得不得了,从小到大没得过病,但把身体调理地更好,也没什么不对。也少量吃一些帮助身体的药。

  因着凌松泽当了许多年小叫花,伤了身子根本,多年来,也一直在喝药治疗。

  韩富韩贵,即是家里的帐房管事,也是韩诺最信任的手下,年纪又大了,按时看大夫,调养身体也是必要的。

  就是凌退之自己,在韩家三年,明明没事,也被韩子施逼着让大夫把脉开方,把身子调理得更健康。

  大家都经常吃药,韩家常飘药香,谁都不稀奇扎眼。

  事实证明,韩子施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他也很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何至于一场辛劳,就不行了呢?

  然而,凌退之请遍城里城外的名医,各种脉案看了无数,种种药方,针炙试了无数,甚至大成号里还有人请了道士,和尚来招魂跳大神,要不是凌退之拦着,符水都要硬给韩子施灌几碗,就是不见好,反而是气息越来越微弱,就算是完全不懂医术的人,也可以看出,这是余日无多,回天无力了。

  到处一团混乱。

  大成号人心惶惶,他们的安定生活,他们的骄傲自信,全系于韩子施,东家要不在,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刚刚安下心的强盗们,焦虑无比。

  眼看一切尘埃落定,眼看以后就有好日子了,这韩东家要有事,天知道那些约定还能不能实现。

  跟大成号有合作关系的各方商户,不断来探望。口里都是关怀,眼珠子却总是乱转,谁知道打什么主意。

  官府也有人来拜望,天知道,暗中,又有什么想法。

  越是危局,越要镇定,越不能让大成号乱了方寸。

  几百个人,好不容易有机会改邪改正,几百户人,好不容易能有安定生活。万一再经受一次致命打击,天知道又有什么风波,这四十几个人,都是强盗小头目和他们的亲信,这种人要是在泰安城里,发起疯,闹起事来,破坏力将不可计量。

  商人逐利,眼中只有永远的利益,未必有永远的朋友。所谓的合作伙伴,看着对方虚弱时,吞并,欺诈,占便宜,什么事做不出来。

  贪官污吏,心黑手狠,灭门破家,也不稀奇。

  还有韩家村里,那么多韩子施的“好”亲戚,平安时节,做假帐,贪钱财,告黑状,联强盗,这么多手段都能用出来,万一得了消息,知道韩子施命在倾刻,更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凌退之是韩子施的好友,但毕竟不是韩家人,出头管事,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虽是有功名当过官的读书人,这身份能压得住阵脚,但这不是他熟悉的韩家总号所在,而是陌生的分号所在的泰安。这里大成号的生意,人员,他通通不熟。

  凌松泽虽聪明,毕竟年纪小,虽开始介入韩家生意,但时间太短。

  二人费尽心机,左右遮拦,安抚人心,镇住大局,勉强维系着局面还不崩溃,大成号还在正常做生意,强盗们,还没有失控,商人和官府那边,还没有立刻采取什么措施。

  但大家也只是抱着心机在观望着,这种局面,是长不了的。

  眼看着韩子施渐渐不行了,凌退之纵是心痛如绞,也还要强自支持,靠着大成号和官方良好的关系,通过官府最快的方式,传信回去。

  如果不是到了绝境,他绝不愿惊吓小小的韩诺。

  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能不把他叫来,或许韩子施还能醒来,父子可以见最后一面,至少,韩诺可以为父送终。

  这想都不忍想的结果,却又不能不去想。因为,他不能让韩子施,或韩诺,留下终生的憾和痛。

  然而,韩诺赶来的方式,却是把凌退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韩诺什么也没准备,一点时间也没耽误,直接就催着马车赶路。

  一路疾赶,不眠不休,只在经过城镇时,直接找大成号的分号,换新的马。连吃东西都不停,只带上水囊和干饼,这样不会影响赶路。

  赶车的大刘也是韩家的世仆,还算是比较忠心尽力,但这样完全不休息,也是撑不住,几回想停一下,都被少爷阻止。

  这生死关头,他也理解少爷的焦虑,只能硬撑着,撑到最后撑不住,直接在飞驰的马车上睡着了。

  幸好韩诺有着神奇的学习力和模仿力,也许是他看大刘赶车看会了,所以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就这么爬出车厢来赶车。

  后来还不知他用什么法子,硬把沉沉重重的大刘,给弄车厢里去了。

  反正大刘醒来后,吓得亡魂皆冒,但一向最好说话,又喜欢睡觉,喜欢休息的少爷,就是不听劝。最后,只好他和韩诺轮流赶车,轮流休息。一路赶到泰安。

  韩诺从车里跳下来时,身上头上,全是乱糟糟的,满身灰尘,又臭又酸。要不是有辆马车,守门的就能当他是叫花子赶走了。

  凌退之和凌松泽闻讯迎出来,他只问了一句:“爹在哪?”

  然后,就按着回答冲了进去。

  凌退之完全想不到,他来得如此神速,一愣神间,他就不见了。本想回头追过去,看着大刘几乎瘫在车上的样子,就顺口问了一句,大刘那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几乎是哭着把这一路的情形说完。

  哪怕凌退之知道韩诺已经安安全全到了,依然全身冰凉,后怕不已。

  他赶进去,想要骂韩诺几句,却见这小小的孩子,安静地坐在床边,双手死死地抓着沉睡不醒的父亲的右手,身影这样伶仃可怜,一时悲从中来,再多的斥责,也说不出口。

  他只是温言劝韩诺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沐浴更衣,然而,韩诺只是说:“我得陪着爹。”

  再然后,就是无比漫长而艰难的说服。凌退之和凌松泽轮流上场,费尽唇舌,用尽手段,

  他的回答始终是一句“我得陪着爹!”

  凌退之心力交憔,要不是韩子施晕迷不醒,他不忍在好友的床边打他儿子,他几乎就要采取暴力措施,对付这个平时最乖最听话的学生了。

  而凌松泽已经血红了眼睛,直接用暴力手段,要硬拖韩诺去歇着了。

  可韩诺一直抓着韩子施的手不放,无论他怎么扳都扳不开他的手指。硬要拖韩诺的话,就要拉动晕迷的韩子施。

  最后,凌松泽,只得亲自动手,端热水,拿毛巾,直接就在韩子施的旁边,给韩诺解衣擦身。亲手为他洗干满脸风尘,亲手替他梳顺一头乱发,最后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

  整个过程,韩诺一直由着他照料,只是永远有一只手,静静地抓着父亲的手。

  连最后吃饭喝水,都没松开过。

  有时是他自己一只手来吃,有时就由凌松泽沉着一张脸,默默地喂他。

  凌退之恨恨地骂韩诺不懂事,添乱。

  转身出了门,忽伸手掩着双眼,无声地痛哭。

  此后,整整五天五夜,韩诺一步也没离开过韩子施床边,韩诺小小的手,一刻也没有放开过,他唯一的至亲。

  凌退之和凌松泽,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劝导。

  他们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还要努力撑着,不让乱子闹大,还要全力遮护着,不让某些别有用意的人,找机会接近韩诺这个大成号,唯一的继承人。

  他们也是忙得几日几夜不得睡,双眼布满血丝,累极了,不知不觉闭上眼,没多久,又是凛然而醒,接着忙。

  后来,韩家追人的车马,终于赶到了,管家韩富,不顾年迈,不顾风尘,亲自领着老马等几个世仆来了。

  看到韩诺和韩子施的情形,几个人,无不失声痛哭。韩富老泪纵横地求韩诺去歇着,一再保证,老爷不会出事,他会守着老爷。

  但韩诺只是淡淡说:“我得陪着爹。”看韩富这么大年纪,几乎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温和地安慰“别担心,爹不会死的,他会醒过来。”

  然而,已经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再抱有希望了。

  直到这一天,老马狂喜的声音,在整个宅院里,响个不停。

  “老爷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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