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鸿梦影
宽敞明亮的教室，却因为被五十个学生瓜分领土而显得有些逼仄。
身形高大的老师，却用着极温柔的嗓音诵读所谓极美的作文示范。
商恣一睁眼便见到了这样意料之中的场景。
又回来了啊……她神色未变，在同桌看来仍是一副乖乖聆听范文赏析的模样，心里却早已荒草丛生。
第十八次了。
她从一场泥足深陷的爱情中惨淡抽身，浸没在疑似失恋的悲哀中，然后莫名其妙地在生命中最好的年纪里死去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五年前，继续重复第一世的人生，已经整整十七次了。
这是第十八次，她的第十九世。
老师低沉的嗓音犹在回响，而她……
她想转过头去，和同桌讲话。
这样在班级外面守株待兔的班主任就会大发雷霆，然后对班级座位进行一番大清洗，她便会成为那个人的同桌。
再然后，他们会升华这份纯洁的同桌情，变成两情相悦的虐狗者。
再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放下了对她的感情，于是只剩她一个人在爱情的围城里画地为牢，自我封闭。
再过个一两年，她就会死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也许是猝死，也许是车祸，也许是淹溺，甚至是相思成疾导致的早衰。
最后她又会回到这一个时间的节点，来重复前一世的命运。
没有东西在逼她。
她已经这样心甘情愿了十八世，也习惯了身体所做出的最自然的选择——转过去，和同桌讲话。
因为她是那样迫切地希望成为他的同桌，否则他们此生都不会有交集。而她，已经把爱他当成了习惯。
她甚至不知道这样怪异荒诞的循环意义何在，只是一味地遵从着本能去“轮回”。不停的从幸福到绝望，她的十三四岁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无比苍老的灵魂。
很累。
这样汲汲经营着爱情，却注定要输掉全部家当的感觉真是让人厌恶极了
于是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向同桌转去的头颅——哪怕她仍是这样爱他，却也不想再承受这样令人惶恐的得而失之了。
可是身体像不听使唤。
命运的大手正将她的头掰向左边。
老师还在读着范文，恰好是她写的，文笔是强行堆砌的华丽，空洞而没有内涵——历经十几世的她早已知道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也在每一次重生伊始面对自己第一世写的作文扶额低叹。
“多少年后她的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鬓角霜落，恰又是一个春秋悄然而过……”
商恣很想重生回写这篇作文前，把自己眼中的黑历史删抹干净。
青丝成白发，说的倒是轻巧。那时写这篇作文的她何曾料到自己将来的每一世都死在十八岁？每一世都年轻鲜活的肉体，遇上了随着轮回而越来越衰老的灵魂，她真怀疑自己为什么没有爆体而亡。
然后她的头就不再朝同桌偏转了——
想要完整地活一世、看着他的未来的想法在这一刻完全地战胜了和他成为同桌开启求不得放不下模式的心理。
商恣微微地挺直了脊背。
一道目光探寻地落在她身上，又迅速消散。
视线的起点与终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因为命运的偏转而茫然——甚至，轻微的怅然若失。
商恣不知道有人在看她。
也同样不知道，一道平板的机械电子音响在了另一人的脑海里。
“叮——”
“任务对象情绪产生巨大波动，世界主线发生偏移——”
“原任务取消，随机发布新任务——”
“系统进入更新状态，持续时间，24小时。”
下课了。
商恣的同桌立马凑过来:“商恣商恣，刚刚老师读的那篇作文是不是你写的啊，我看你表情不对哦。”
商恣从茫然中缓过神来，笑道:“你明明是看见作文本封面上的名字了吧。”
“让我假装我有超高的破案技巧会死吗！”同桌赏了她一个爆栗。
商恣也被敲得终于将所有的心思转回到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新的一世，便轻轻地笑了笑，将微蹙的眉峰散了开来。
班主任这时走了进来。没有商恣与同桌的课上交谈，班主任显然心情还不错，和颜悦色地让吵吵嚷嚷的班级安静下来，然后淡定地说:“刚刚接到的通知，下个星期开学考，语数英科四门，大家做好准备。”
商恣呆住。
她沉浸在改变命运的茫然与斗志双重天中，差点忘了开学考的事。
她可是从高三的暑假重生回来的——
一个前不久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转眼间就学识之海被放干的，可怕的时间段。
初二的开学考，应该不难……吧？
这一次我一定要一鸣惊人，让他拜服在我的学霸光环下！
商恣立下大志，和大家一起投入学习的海洋中。
她似乎忘了……第一世的她也是学霸，还不是……
下节课还是语文课。
商恣托着下巴，微微仰起头看他们的语文老师——一名姓纪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微胖，面相宽厚忠实。课堂外大家习惯叫他老纪，他也总是笑呵呵地应下。
老纪继续讲作文。
“上节课读的作文是商恣的……”
底下人用一种“别说了我们都知道第一篇范文永远都是商恣的”的表情来看他。
老纪呵呵一笑。
“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这篇作文。”
“老师是谁的啊？”有人叫了起来。商恣一斜眼瞄过去，然后赶紧收了回来。
叫的人有一个响当当的外号，橙子。
以至于大家叫外号叫习惯了，都已经忘记他的真名了。
而商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目光的原因只是因为……橙子的同桌。
严瑾。
严瑾啊……她低低地呵了一声。
哪怕活了十八世，我还是在见到你的一瞬间心如擂鼓。
严瑾一眼就看到了被橙子的叫声转移了注意力、偏过头来的商恣。
也看到了她在用目光扫过自己时，那一瞬间的惊喜、羞涩与心虚。
他低下头，勾起了唇角。
商恣……
好久不见。
不过他很快就抿起了唇。
他回来的时间比商恣早不了多少，却恰好是在写这篇作文之后。
以至于他听到现在才惊觉，老师现在读的作文，是他的。
据说……这是一篇反面教材……
“好了，现在我们来点评一下这篇作文……嗯对，它是反面教材，当然我是不会说这是谁写的……谁来点评一下？”老纪笑眯眯道。
严瑾和商恣心里同时浮上一层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老师会叫商恣……这是丢脸丢到初恋家么……明明前几世不是这样的……”严瑾想。
“总觉得老师会叫我，毕竟初二的我可是作文之王……可是我不是真正的初二啊……如何伪装出初二学生的点评水平……明明前几世不是这样的……”商恣想。
“哦，前几世的这节课被老班用来教训商恣和她同桌以及换座位了，哪有我作文的什么事啊……”几秒后严瑾悟了。
“哦，前几世的这节课我被□□了，超级丢人来着……还……还成为了严瑾的同桌……语文课被老班占了，哪来的反面教材啊……”商恣也悟了。
“……没有人吗？商恣？”老纪开始点将。
众人:“嗯我猜的没错，果然点了商恣。”
商恣无奈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嗯……这篇作文体裁有些危险啊，是难以写出心意的记叙文……作者还完美地把它写成了流水账！语言平淡乏味，全篇不知所云，内容老套无趣……是一篇非常合格的反面教材。”
严瑾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老纪瞥了他一眼，让商恣坐下，这才道:“商恣点评的非常到位，仅仅是靠听了一遍就能理出这么多，很好啊。我们要学会找出别人作文里的优缺点，才能改正自己的作文，知道了吗？老规矩，接下来我把作文乱序发下去，每个人拿到的都要是别人的作文，然后进行点评。商恣，刚刚这篇就给你了，你把它评得更细一点，写几句眉批。”
商恣应了一声，走上讲台把传说中的反面教材拿下来。为了照顾小男生或者小女生的自尊心，她还细心地把封面上的姓名栏挡住了。
回到座位，她摊开作文本，顺便看了看名字。
“严瑾”两个端端正正的字跃然纸上。
商恣:“我能不能收回刚刚的恶毒语言……”
她悄悄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隔了一个过道的左后方的严瑾，果然看见男孩正低着头，怏怏不乐得很。心里的愧疚一下子便沸腾了，她赶紧转回来，低下头认真地寻找着严瑾作文里的闪光点以期挽回他的自信心。
“诶，商恣，这本到底是谁的啊？”同桌凑上来，嬉皮笑脸地问。
商恣白了她一眼:“子曰，不可说不可说。”
“商恣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莫！”同桌摇她。
不解风情……
商恣偏了偏头。
是不是因为前几世的自己太古板了，不会撒娇不会卖萌不会解风情，才让严瑾消磨尽对自己的喜欢呢？
“喂喂喂，商恣，你又在想什么呢？”同桌扶额。
“……啊，没什么？”商恣回过神，不再理会同桌的追问，认认真真地改起了严瑾的作文。
嗯……为了挽回严瑾的自信心，一定要找到作文的优点写在评语里！
半节课很快在互相批改作文的活动中过去了。老纪拍了拍手掌道:“好了，把你们手头上的作文还给原主吧。”
班级顷刻骚动起来。大家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穿梭在狭窄的过道中，艰难地呼唤着手中作文的主人。
也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孩子，直接把目光聚焦在了商恣身上，希望通过她的动作知道那个作文被当做反面教材的倒霉鬼的真实身份。
商恣皱了皱眉。
然后她起身。
于是又多了几个看向她的人。
而她淡定地挑走了同桌和附近几个人手中的作文，说了句“我帮你们发”，然后依次走过几个座位，把作文本放在他们的桌上。
自尊心兼自信心保卫战大获全胜。
商恣默默在心里比了个V字。
另一边，严瑾神色复杂地看着桌上的作文本，犹豫良久才把它摊开。
“语言虽然平淡，但自有一种朴实无华之感，加以磨炼必可以更加完美地表现真情实感……充满了童趣，读来令人会心一笑……细节生动，稍加修饰即可变流水账为细节丰富的记叙文……”
“为了抚慰我这脆弱的小心脏，商恣你还真是用了不少心啊。”严瑾在心里笑了一声。
不过……这种丢脸丢到初恋家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呢……
虽然严瑾已经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初二学生了，但为了像商恣一样融入到这个好久不见的集体中，他还是抬起头，向刚好看过来的商恣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这一笑容的直接结果是，商恣被吓得在一瞬间转了回去。
“……”严瑾摸了摸鼻尖，心里有些好笑。
在你死后不到两个月，我终于又见到了这样鲜活的你，商恣。
而这一世，命运从一开始便因为你的意愿发生了偏转，我们在明面上失去了唯一的深刻的交集。
这样的我们，会……走到哪一步呢。
是得偿你愿，终其一生，还是若即若离，终至分离？
“商恣啊……”他无奈地低笑了一声。脑海中的电子音已经很久没有响起，那些前世的苦痛，他究竟应该算到谁的账上？
这一晚，严瑾梦见了前十八世毫无二样的命运，像惊鸿一略的别人的风景，却在他的心里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波澜。
这一晚，商恣梦见了前十八世她与严瑾真正意义上的初识，像小说一样奇妙的，曲折的，属于她的梦境与爱情。
可是她的爱情是什么？
第一世的他们，十三四岁的年纪，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岁深月久堆积而成的习惯的怀念。
后来的他们，被疑似无尽的无法更改的命运所折磨，哪里又懂得有多喜欢，有多爱，有多离不开。
她到底有多喜欢严瑾呢？严瑾曾经的喜欢又是怎样的呢？
商恣扯了扯嘴角，在一片深黑的夜幕中阖上双眼。
远方似有钟声轻荡，留下漫长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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