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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死别


  “姑,快来医院。”小龙突然给杨杨妈妈打来电话,“我车已经在楼下了,你们快点下来吧。”

  这边电话还在响着,小莘爸爸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快过来,出事了。”只有简短的的六个字。

  杨杨到达医院时候已经没有了感觉,伤感占据了一切器官,就连一口气跑上七楼的气喘吁吁,也没有任何感觉。

  无助的一片空白。

  姥姥发病的太突然,抢救都没有来得及移到抢救室,紧紧关闭的病房门仿佛地狱的渡口,一大家的人就做成一团在外面焦急的等待。妈妈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杨杨的爸爸搂着妻子,老头子则面冲着病房门坐着,没有任何表情,瞳孔发散,就仿佛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

  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

  咔嗒,房间的门打开了。

  “医生!”杨杨和小龙同时弹簧般的弹了起来,冲到医生的身边。

  医生脱下帽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就这一个动作,所有人的灵魂,所有人的盼头,所有人仅存的希望,都被剥离抽走,杨杨感到一阵晕眩,扶着墙稳住身体。

  推开的门里,护士正拉开遮蔽着病床四周的白色布帘,屋里隐约的气味混杂着酒精,紧张的温度,和冰凉身体温度。

  这或许就是死亡的味道。

  “亲属可以进来了。”里面的护士收拾完毕,拖着挂着剩余液体的输液支架和抢救设备,从房门中井然有序的走了出来。死神一样绝情的话语,像是无尽的巨大深渊,引力像是黑洞的逃逸力一样,任凭无法相信和挣扎拒绝,也会把任何一丝光亮吞噬殆尽。尽管每个人都做了最坏打算的准备,但是当事实重重的砸到脑袋上的时候,顿时晕眩还是消磨掉了一切考虑已久的感情。

  杨杨脑子里突然就想起张小娴的那句话,爱情和死亡一样,都是很霸道的。生命究竟对于它有多大的价值呢,或许死亡予彼便是一种形而上的永生,死神带走灵魂留下肉体,逝者离开世界去往彼岸,肉体的存在相对于灵魂的永生显得微不足道,但世人的所见只能停留在肉体的溃烂,所以那并不沉重的真实肉体,便是全部寄托的容器,予他们就是逝者曾经存在的全部痕迹。死神夺走生命不费吹灰之力,倒是身边的亲友用尽气力,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悲哉悲哉。

  老爷子背对着众人弓着背蜷在座位上。杨杨悲伤的走上前,轻轻的拍了拍老人的肩,他的肩在顿顿的颤抖。老人在静静的抽泣,声音小到不细耳倾听无法察觉,眼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妄为的流淌,滋润着干枯已久的每一个毛孔,再从高空,从手指的缝隙坠落到地上,散开,泼洒,祭奠黄尘。

  保姆和家里仅有的两个女人在用陈酿给逝去的姥姥擦拭身体,两个男人坐在门外一言不语,杨杨和小龙靠着墙边,小龙掏出烟盒点上一根,本想递给杨杨,但突然意识到他父母还在身边,便急忙收手。一口烟雾混杂在凝着死亡气息的房间外围,仿佛可以淡淡的勾勒出还没有走远的灵魂形态。

  “对不起先生,医院里不能够抽烟。”路过的护士走到小龙身边阻止。

  “不好意思啊。”小龙把烟熄灭在旁边的垃圾桶里,“我只是——”小龙突然就像是积蓄已久的熔岩般失声痛哭。声音在楼里回荡徘徊,仿佛应声而起的锣鼓队,杨杨的眼泪也不争气的一泻而出。不知道姥姥看到这一幕,究竟是欣慰还是心痛。

  姥姥算是有些封建的人,寿衣棺材早在生前就备好存放,杨杨父亲在一旁联络着殡仪馆的事宜,杨杨就搂着老爷子坐在楼道外。

  “姥爷,你——”杨杨一发声就会莫名哽咽,他从没见过老人如此的伤心。六十余载相濡以沫,前半生老头忙于事业,总是不顾家庭,这也让老太太有了很大的愤懑无处发泄,等他体会到一切,便决定用下半辈子好好补偿这个女人,顺从的像乖巧的绵羊,只有他知道,越是这样平和,他的负罪感就越能削减。

  一夜无话,灵车上的家人们没有一句言语。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悲伤的太累了。

  盘山的路去往公墓,夜色在车窗外悄然弥漫开,路旁种植的绿化树木在夜色的掩护下像是张牙舞爪吃人的鬼怪,棺材平放在后车厢的正中间,其他人就围绕着或坐或蜷着,车速不快,有些坑洼的道路让车子颤颤巍巍,杨杨轻轻的拉开了一点车窗,有些寒冷的风焦急地从缝隙里钻进来,顺着脊背向下慢慢爬行,刺痛着每一段骨骼,大家都低着头,也没有灯光,看不到表情,杨杨顺着缝隙向外看,习惯了夜色以后,可以看到山坡上像是梯田一样的公墓区,黑压压的一片石碑上,或许记叙着每一个死者的生平吧。四方大的小地方,究竟埋藏了多少回忆和期许,又有多少故事长眠进而消退。

  殡仪馆的装潢格外的奢华,复古的红漆木质接待处像是前朝的哪座宫殿一般,看起来就知道价值不菲,大抵是人们对于故人的花销,总是没有任何计较,而相关的物品不论定价多少都仿佛显得合理。利用人们对于死者的最大尊重谋取利益,多少像是违背道德,但又无从说起。殡仪馆的核心就是一张银行卡帮您搞定所有事情。虽然还是很早的清晨,但是已经有熙熙攘攘的送葬队伍和数不清办理手续的人们,死亡并没有这里上演,但死亡的结果在这里平凡且常见,工作人员见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和恋恋不舍,感情淡薄的仿佛冷冰冰的机器一般。

  又或许如果无法把自己变成这样,就根本无法胜任这里的工作。

  前台熟练地办理完手续,利落的刷了卡,便有工作人员把众人带到了灵堂前。

  姥姥在身体羸弱以后,倒是数次提及自己的死期,都被小辈们用话语带了过去,越是清楚结果,就越不愿意面对过程,总是最最残酷的折磨。她生前曾经对自己的身世以一副对联以概括,算是予尘世的诀别。

  老太太亲手书写的纸条上笔迹明显已经虚弱无力,即便如此,年轻时遒劲的笔力仍能体现三分。

  “入红尘饱经了高低深浅

  出苦海最难舍情深意长”

  老头站在灵堂前喃喃。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只属于两个老人,声音跨越一个分界线。

  纵使隔着最长的距离,隔着最宏大的时间,纵使我只能兀自低语没有回应,但老人坚信,声音总会流过最长的时间,匆匆掠过来时的风景,然后静静落在老太太的身边,成为能留下的专属珍贵的记忆。

  葬礼来的亲友并不多,除了老人生前最器重的几个学生,就是最亲近的家人,其他人一概没有通知。盛放遗体的水晶棺里,老人周围花团锦簇。姥姥生前喜欢有些鲜艳的衣服,寿衣也是同一种类型,得益于遗体化妆师,老人的仪容格外的整洁。亲人们哭作一团,还没放亮的天空显得格外悲哀,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这里上演着无数次,灵堂上的一砖一瓦都不知道见证过多少伤心欲绝,可能是因为终究没法流露那么多情感吧,所以不如选择隐去一切感情,才能不让心脏伤痛到极点,所以屋子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冷冰冰的感觉。

  杨杨就一直把妈妈搂在怀里,她倒是没有再哭泣,大抵是已经流干了眼泪。这几天的忙碌,陡然间让母亲看起来老了很多,细细微微的皱纹爬上脸颊,脸色也难看的发黑。

  “妈,妈你别太伤心了。”杨杨不知道如何劝解,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些什么也都无济于事和不合时宜。

  当目送着老人的棺材被抬进火化场的时候,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时间冗长再长,停止在这个时空的这一秒,之后所有的遗憾悲哀、所有的不舍依恋、所有的亲近爱戴,都伴随着火焰化为尘埃,随着风慢慢散开到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

  杨杨还记得上星期打电话时,两个老人还都爽朗的笑着。

  讽刺的悲哀。

  “孙子回来了啊,又长高了呢。”

  “老头儿你去把菜洗了。”

  “姑娘她们要回来了,老头跟我去拎几个瓜回来。”

  “诶,老东西,你别往里放盐了,我刚才加过了!”

  “你个老东西成天就知道出去唱歌唱歌唱你那个破歌。”

  “老头,要走,我也要走在你前头。”

  “老头,之前我不说,下半辈子,你真的是个好人。”

  “老头。”这是姥姥生前还能说话时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

  依恋和陪伴总是参考时间,参考日子,殊不知陪伴靠的是意志不是依赖;靠的是平凡不是热烈果敢,我买油盐酱醋,你烹苦辣酸甜,并非天作之合,只是我习惯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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