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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盛夏。

  算起来已是第二个学期。来往于x大的行人并没有因为酷暑而有所退减,倒是借着傍晚轻飘飘的风,穿梭于校区和校外宿舍的学生们劲头十足。

  宿舍旁边的街道是一排大排档,东向西走,一路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剧烈混杂的刺鼻气息,多数是木炭烧烤生牛羊肉的油烟味道,夹杂着炝炒土豆丝和煮毛豆汤汁的混合香气,在空气中漫作可见的灰白色烟雾颗粒,即使远远的嗅到便敬而远之的绕开,也难免在头发和衣服上沾染不可见的油腻。路边乱糟糟的摆满了不同样式的简便桌椅,样式的差异区分着店铺的生意,虽然菜品的味道并不大相似,但是每桌上的陈列基本都无外乎堆积成小山的竹签、摊乱的被挑拣剩下的毛豆及吃剩的壳子。横七竖八的搭放着筷子的盘子里,赘余着没有吃尽的小菜。至于酒,当然是大排档佐餐的必需品,不论男女老少,磨的发白的塑料拼接桌下也多少立着几个空啤酒瓶,只要不是痛饮酣畅,几杯冰镇的啤酒倒也不至产生醉意,倒是吹拂着燥热的夏风,能借着凉意长长的舒一口气,心仿佛也一下豁然开朗。当然,也不乏在桌边的地上码起成箱空瓶的食客,予之而言,啤酒更像是佳肴,而非间歇抿一口的饮品。店铺外搭起的操作台上拉出的高瓦数灯泡明亮刺眼,而天边快要遁入地平线的赢弱阳光则显得单薄无力。老板用扇子急促促的扇打着成把的肉串,炭火炙烤的烟气滚着油亮的已经下垂的脸上冒出的汗珠,牢靠的渗入了微微发黄的白T恤,而一旁的老板娘则一边催促着剩下的几个服务员招呼客人,一边有条不紊的把刚烤熟的肉串分放在不同客人的托盘里,虽然手忙脚乱但还是不忘礼貌性的寒暄和微笑。

  “去哪家吃?”

  “随便吧,这些东西应该没什么差异吧,反正是去喝酒。”

  杨杨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扒出烟盒,轻轻掸了掸盒底,几根香烟应声而出,他把烟盒凑到嘴边,漫不经心的随便叼起其中一根,便又把烟盒费力地塞进了口袋。

  “糟了。”

  “怎么了?”

  “我忘带火儿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一个。”

  “我有。”小莘边说着,从胸包里拿出zippo,燃着凑到杨杨嘴前。

  杨杨猛吸靠近了外焰的香烟,小莘仿佛能看见若有若无的烟草余烬顺着烟杆渗过滤嘴再钻进杨杨的肺里,杨杨一脸满足的深吸一口,才把烟圈缓慢的吐出来,眼前顿时烟雾缭绕。

  “憋坏我了,这个星期一根烟也没抽过,浑身难受的发抖。”没几句话的功夫,烟灰已经兀自堆砌成了长长的一截,“现在倒是真的能体会到戒烟的难度了。憋的人像是要发疯。”

  杨杨望眼欲穿的盯着手里的烟,欲言又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掏出烟盒,翻开盒盖向小莘晃了晃。

  小莘摆了摆手,把火机收回了口袋里。

  “算了吧,我不抽的。”

  杨杨扑哧的笑了出来。

  “诶你说,你既然不会抽烟,兜里干嘛揣个火机,伺机放火么?”

  “以防万一咯,今天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逻辑好像没法反驳,杨杨只好不再追问

  夏日傍晚的潮热空气像是一层无形的塑料薄膜敷在行人的每一寸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被堵塞完全,拼了命的要把汗水推挤出去,但是无济于事。皮肤接触的一切,都仿佛有一层黏糊糊的胶水涂在上面,即便是用凉水拼命的洗涤干净,只要是再在空气中熏陶一会儿,便又像清洗之前一样油腻。所以要不就选择在宽敞的房间里吹着空调吃着刚刚冰镇好的西瓜,否则就只能习惯这种感觉。说起来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这家怎么样?”小莘指了指路边蓝色座椅的店家。

  “听你的,我都没问题。”

  杨杨恋恋不舍的抽了最后一口,把烟蒂丢在了路边的树坑里,用鞋子用力的碾了碾。树坑里已经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不少的烟头。对于香烟来说,这里就像是沙场,横尸遍野,一片狼籍。

  “抽万包烟,行万里路。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杨杨打趣道。

  “那估计你行到香港的时候已经肺癌晚期客死他乡了。”

  杨杨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两人挑捡了靠近马路的位置就坐,听起来或许有些奇怪,但是学校旁边这条窄窄的双行道马路,平常多数情况下是鲜有车辆通过的,临近中午的时候倒是会有一波小高峰,但即便是这样,与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市中心主干道比起来,也落寞的无亲无故。傍晚的时候更是清幽宁静,运气好的话,在马路中央摆一个麻将机都能打上几圈不被车辆打扰,所以靠着马路的那边不但空气清新,还远远的离开了最稠密的食客聚集群,噪音分贝随着距离的拉远陡然降低,对耳朵多少是一种慰藉。

  两个人入座了一小阵子,本来以为会有服务员热情洋溢的递上菜单,但是尴尬的等待了一会儿,两个人才如梦方醒的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引起老板的注意。

  或许是位子有些偏僻吧。

  杨杨只好起身,拖拖拉拉的从人堆里费劲的扯出一个服务员。

  “二位先生不好意思,今天客人比较多,没有来得及顾上你们。”

  杨杨点了点头,说没有关系,小莘也表示出颇为同情的理解。

  “这是菜单,你们把要点的东西写在这里,之后直接给我就好了。今天人手有点少,我得去后面帮帮忙,您俩慢慢看。实在不好意思了您。”

  服务员略带歉意的微微一欠身,也没等回答,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

  “都不容易,都不容易。”杨杨一边翻菜单边嘀咕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想吃点什么?”

  “见点荤腥吧,最近节衣缩食粗茶淡饭的,改善一下子伙食还是有必要的。苏轼不是还说么,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要谨遵先人的教导。”

  俩人鸡一嘴鸭一嘴的点了满满一单子,看起来远远的超过两人份的食量。

  菜上的倒是很快,毕竟大排档的师傅十分高效,高效的代价就是并不完美的口感和调味,大多数菜都比饭店里调味要浓墨重彩一点,或者叫随心所欲一点。短短10分钟,酒菜就堆满了桌子。小莘瞪圆了眼睛,盯着一桌子菜发呆。

  “你别告诉我你吃不下了。”

  “没有,只是饿急眼了,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了。”小莘无意识的用门牙咬着筷子尖,声音形成规律的节奏点,杨杨觉得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忽然意识到这是小莘熟睡后磨牙的节奏,明快响亮,映照出一个个杨杨难以入眠的深夜。

  去他的习惯成自然。

  桌子不远处的路灯光亮昏黄,路灯下推杯换盏的人们或喜或忧,或闲来无事或借酒浇愁,或明朗豁亮,或忧郁哀伤,时间无声的串联起每个人的故事,再拨乱章节,制造离散,随机组合,从此素昧平生的人们相遇相知,点头之交的家伙生死与共。时间铸造运气,运气幻化成缘分,在街头巷尾,寻觅着自己心仪的目标。缘分像是作家,规划时间地点人物,意淫相遇的方式情节,书写但不套作。

  小莘酒量并不是很好,至少跟杨杨这种从小陪爹喝酒的无法比较。觥筹交错,数杯落肚,小莘的耳根已经变成了酱赤色,一直延伸到脖颈下部和脸的正中央。

  “你家伙,要是感觉不行了就别喝了。”杨杨担忧小莘。

  小莘不乐意的半真半假的把杯子重重的摔放在桌子上。

  “怎么不行了?没事儿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扶回宿舍。”

  杨杨白小莘了一眼,虽然嘴里嘟囔着埋怨的话,但也明白无法推就,便继续陪着小莘用啤酒冲淡胃酸浸泡胃中破碎的食物。

  醉酒和吸毒其实不无两样,麻痹神经给予快感,忘记忧伤。越是失意的人,酒精的作用便是数量级的增长,平日酒量一斤,失恋以后一瓶啤酒就能醉的昏天黑地。与其说是忘记烦恼,更像是逃避现实,酒精混入血液,错乱试听混入想象,让自己能暂时性地对无力改变的世界有所掌控。

  人和人醉后的形态举动也完全不相同。杨杨以自己身经百战的酒桌履历,做出了归纳。

  其一便是酒后话密激动,搂着旁边酒桌初见的客人或者生意伙伴就开始称兄道弟,放出豪言壮语,答应人家这个那个,第二天醒来忘得一干二净。

  另一类便是酒后变身,变身这个词,杨杨自己觉得十分恰当。平日文静恬淡的软姑娘,杯酒下肚便开始神色异常,数杯之后便开始指着旁边的男生大骂他丑,肆无忌惮的往帅学长的怀里靠,甚至直接对酒当歌,大唱特唱,声嘶力竭,即使破音也自己给自己鼓掌。要不就是握着闺蜜的手涕泗横流,讲述着负心的学长玩弄并抛弃她的历史,咬牙切齿。总的来说特点就是:相反。一切举动都与平日里有着相反的体现,平日越是人畜无害,酒后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最令人不厌恶的一类就是喝完酒后,便不省人事的往凳子上一靠,呼声震天,让人担心会不会把喝掉的酒从鼻子里喷出来。除去呼噜声太响有些叨扰以外,算是完美的醉酒类型。

  杨杨看着蹲在树坑旁边抠嗓子眼的小莘,揣度着他究竟属于自己归纳的哪一种类型。不一会儿,什么红塔山长白山人民大会堂,不论身价高低,全部都被小莘杂着胃液、啤酒和没消化干净的菜肴渣滓严实覆盖。

  “别喝了别喝了,我扶你回宿舍。”杨杨费力的把小莘馋坐到椅子上,叫来服务生结了账单,便又挎起小莘步履维艰返回宿舍。

  沿途的路人和同校的学生对这两个人并没有多余的关注,毕竟喝醉酒的失意者数不胜数,入口的保卫看见两人倒是贴心的打开了门,杨杨点头表示谢意。又费力的把小莘从宿舍楼口一级级的扛上了五楼,心说着这小子看着瘦其实真的不轻。

  四人间的宿舍,开学报到的时候就一直有一个床铺空着,杨杨隔壁床的的人没开学多久也启程去了加拿大留学,所以两个人平日里相比起其他宿舍的倾巢出动,多少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但两个人住四个人的屋子也有着别人不具备的清净自在,杨杨并不是喜欢跟人打交道的类型,与一个人相处多多少少要强过同时和三个人交流,大量用于应付相处的精力,得以节省下来。杨杨把小莘费力的安置在凳子上靠着,打开了阳台的窗户通风换气,又用小莘的杯子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只靠杨杨一个人是没有可能把小莘架上二层的床铺,所以杨杨安置好了小莘,也不敢休息,便去宿舍旁边的水房里抽烟等着小凡稍微清醒。

  杨杨靠着打开的窗子,燃着了一颗烟,洗漱间的窗子没有纱窗,俨然室外黑暗和室内光明的通卡,宿舍下的步道上昏昏的亮着数盏路灯,路灯下的几把长椅上,隐隐约约有几对情侣在缠绵,借着半推半就的灯光互诉着对彼此的依恋。杨杨像是出了神,过了一会儿才倏地缓过劲儿来。夏夜的黑暗某种程度上褪去了一部分燥热,蝉鸣还是清晰可闻,热风劲头有所削减,吹在脸上惊喜的有了些可人的凉意。长凳上的情侣已然站起,但还依依不舍地相拥了一阵子,才各自隐入黑暗。

  爱情的奴隶。

  杨杨笑着心说道。想起马尔林斯基说过的一句话:我承认天底下再没有比爱情的责罚更痛苦的,也没有比服侍它更快乐的事了。大概越是相爱,越是不知困难。

  突然感觉手指剧痛,杨杨下意识的把手一收,烧到手指的烟头就从敞开的窗户中被抛了出去。杨杨慌忙地打开凉水冲洗被烫伤的两根手指。

  “哎呀!这是什么啊。”有点纤细的的声音愤怒地从窗户外传进来。

  糟糕。杨杨连忙到窗边,把身子探出窗口,使劲向下招了招手,突然意识到对方并不能看见,便赶紧大声道。

  “对不起啊,姑娘,我不小心掉下去的,你没事儿吧。”

  姑娘没有搭腔,像是气冲冲的甩头离开。

  杨杨盯着姑娘的背影,裹着浓浓的一层黑幕,只能看见个轮廓。如果允许,还真的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你跟那儿往外干什么呢?”

  杨杨收了收神,转过身子。

  “没事儿没事儿,刚才烟头掉到楼下,砸到人了。”是同层一个系的学长。一个瘦巴巴的新疆维族人,脸上的沧桑显得有点不合年龄,皮肤黝黑的略显过度,微卷的头发前端也不知是被染成还是天生的奶白色。

  “对了哥,帮我一个忙行么,刘子莘喝多了,能不能帮我把他架到床上,我一个人实在是扛不动他。”

  两个人费力的把仍在昏睡的小莘托上了床,杨杨看了看表,离11点只差一刻钟,杨杨连连道了谢,便开始洗漱关上房门。

  杨杨拉出椅子,打开空调坐下落落汗液。刚才一阵的折腾,T恤已经紧紧地粘在了杨杨的背上。他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抽屉,取出换洗的衣服换上,感觉身上顿时清爽了许多。翻身上了床铺,杨杨躺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

  夏夜的晚风混着空调冷漠的凉风在屋子里来回乱撞,偶尔能听见爆鸣的发动机声响,显然在这个时间点的静默郊区公路上,鲜有车辆通过,即便有,也是类似的飙车党,根据发动机的暴躁,可以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与地面剧烈摩擦的车轮和与空气剧烈摩擦而颤抖的车身。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安静的吓人,蝉鸣都几乎消失殆尽,幸运的话可以听到晚归情侣打情骂俏的模糊对话。

  杨杨用手掐按着额头和太阳穴。虽说早已习惯和苟同了酒精的刺激,副作用的眩晕痛感仍依旧存在,用手按摩与其说减缓,不如说是分散神经的注意力。宿舍里酒精的味道尤为浓重,混合着小莘没有擦拭过的汗渍味道,有种说不出的莫名。杨杨的睡眠质量并不像小莘那么天真烂漫,他的睡眠很浅,极易受到四周环境的干扰,在并不算得上醉意的催眠面前,失眠战胜了缺少休息的神经。

  “咯咯咯咯——”

  熟悉的磨牙声开始愈演愈烈。

  杨杨长叹了一口气,以往他对于这种干扰性极大声音的处理办法就是先小莘一步入眠,但看来今天晚上,是一时半会不能入睡了。

  感觉夜的黑暗中,充斥着刺激内心和记忆的负能量,人的精神在这个时候尤为脆弱,换句话说,精神力量占据主导,悲伤会变的更凝重,喜悦会更兴奋,往往在这个时候回忆呼啸而至,波涛汹涌的侵占思维进而侵占意识,翻搅现实与回忆,进而产生过去式的念想。杨杨之前的破碎记忆点滴重聚,一幕幕都仿佛昨天刚刚发生。

  这种时候,更适合燃一根烟慢慢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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