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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芙蓉楼


  东越都城,乃当今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内城之中,红楼画阁、绣户朱门,比肩而立。郭城之外,有江水码头、画舫渔船,时常有文人雅士乘舟会友于此,斗酒酹江,丝竹之音不绝。内城和郭城之间,接踵而建的,则是茶坊酒肆、高柜巨铺,平日里即使不逢节庆,也是十分热闹。

  阿璃坐在临街的一处酒楼之上,沉默地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个多月前、因国君大婚而张挂的彩灯幡帛还到处可见,但整座都城却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之中。

  邻座的几个人正议论着江北失守的事:

  “江北都给燕国占去了,这仗还怎么打?”

  “是啊,依我看,不出一月,就要打到越州了。”

  “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也得赶紧想法子逃出去?趁着水路还没有封……”

  “你小子倒是可以逃,老子拖儿带女的,想走都难!再说,人走了,这边的家产怎么办?”

  “依我说啊,君上还不如投降算了,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

  “你小声点!不要命了?”

  “干嘛小声?要不是裴氏那帮无能的子弟把持了军权,也不至于输得这么快!我听说,钟笃之所以降了北燕,就是因为看不惯外戚专政。”

  “说得不错!君上之所以能登上王位,就是靠得裴氏的支持……裴太后当年可是杀了不少人啊。我听说,先王……”

  “唉,原以为跟陈国结了盟,就肯定能赢这场仗,结果……”

  “就是!为了结盟,连那被恶贼玷污了名声的公主都成了我们的王后。想想就气闷,我们东越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王国,听我爹说,以前啊,陈国、卫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尽办法地搬迁到东越。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我也觉得,君上不如趁早降了的好。反正,”压低了声音,“他恐怕也不会有子嗣,东越迟早要易主。我听说,慕容煜治军严明,只要我们肯降,想来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个平民百姓。”

  阿璃实在听不下去了,把酒壶里的酒尽数一饮而尽,结账出了酒楼。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情低落,似乎很想找些事做,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十二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跟仲奕吵架,第一次拍着桌子朝他大喊大叫,这种情景,以前是想都不曾想过。那个忧郁俊逸的少年、温柔清雅的男子,是在重遇沃朗之前,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不经意间,阿璃在一间卖兵器的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老板,”阿璃走进铺子,“把你们最好的匕首拿来看看。”

  店主抬头打量了阿璃几眼,从货柜里选了几把装饰精致的小刀拿了出来。

  阿璃扫了眼,连手指都懒得抬,“我不要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要刀刃锋利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放。

  店主瞟了眼银子,陪着笑脸,“请姑娘随在下到里间挑选。”

  阿璃跟着店主穿过隔间,走到店铺后面的一个院子里。店主一面走,一面解释着:“不是我们不肯把上品放在铺子里,最近因为前方的战事,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万一碰上几个无赖、没钱又非要买,就麻烦了!”

  阿璃随意地“嗯”了声。其实,她也不是真想在这儿买兵器,这种私家经营的兵器铺里,卖的要么是猎户用的弓箭,要么就是公子哥儿用作装饰佩戴的小刀短剑。若真想要利器,还不如直接向禁卫军要来得方便。只不过,眼下一则介怀着跟仲奕和王宫有关的任何事物,二则,毕竟是女人天性,大凡遇到点不开心的事都喜欢以逛街购物来泄愤。

  院子里的架子上摆着一些弓/弩、刀、剑等物。阿璃拿起几把看了看,摇了摇头。用惯了龙少白铸造的刀弓,普通兵器实在难入她眼。

  她低头思忖着会儿,转头问店主:“你们,卖不卖毒/药?”

  店主一脸惊慌,“姑娘,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

  阿璃笑了声,“你怕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买回家毒老鼠行不行?”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买老鼠药竟然买到兵器行来了?”

  阿璃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高瘦男子,衣着光鲜、锦袍玉带,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走进了院子。

  店主见状,忙上前躬身行礼,“金三爷,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下人来吩咐一声就成。”

  金三爷撩了下袍子,“我家主人想亲自验一下货。”说着侧身往旁边一站。

  金三是越州城有名的商贾,外城里最繁华的几条街上的大多数商铺都在他名下,包括这家兵器铺的店面。店主平日里连金三的面都见得很少,如今一听他的主人亲自来了,紧张得手心出汗。

  阿璃放下手里的刀,对店主说:“既然你店里有事,我下次再来光顾了。”语毕抬脚要朝外走。

  金三身后走出一人,身披着及地斗篷,缓缓摘下风帽,“阿璃姑娘请留步。”

  阿璃抬头一看,说话的人,竟然是风延羲的暗卫侍女蘅芜。

  蘅芜走到阿璃面前,曲膝行了一礼,“姑娘来此买兵器?”

  阿璃一见蘅芜,不禁想起前几日在延羲屋里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发烫,迅速地说:“只是随便逛逛。你们若有事要谈,我就先告辞了。”

  金三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一看蘅芜对阿璃的态度和口气,便知她身份绝非寻常,忙上前拱手作揖,“姑娘,在下刚才唐突冒犯了,还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转头对店主吩咐道:“刚才这位姑娘可有看得入眼的物件?全都包起来。”

  店主尚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懵懵然地说:“这位姑娘……没看中哪件。”

  阿璃摆了下手,“确实没看上什么,不劳费心了。”转头对蘅芜笑了笑,“先告辞了。”

  “阿璃姑娘,”蘅芜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公子就在隔壁。”

  阿璃并不善于人情世故,适才金三的一脸圆滑已让她心生反感,加之原本心情就不好,现在索性连客气也装不出来了,“他在隔壁关我什么事?”

  金三闻言,面露不可置信的惊愕。蘅芜倒是神色自若,恭敬说道:“公子似乎提过,有件东西想交给姑娘。”

  阿璃已然旋身欲走,听到蘅芜这样说,脚下一停,盯着蘅芜,“什么东西?”

  蘅芜看了眼身后众人,“请姑娘随我来。”又转头对金三说:“你先在此候着。”

  阿璃跟着蘅芜,从侧门而出,穿庭过廊到了一座院落里。

  院内几座玲珑山石,周围种着些花草,映衬着绿窗白壁,显得格外清雅。

  蘅芜又行一礼,“请姑娘稍等。”说完,她缓步走到正屋门前,轻敲数声,推门而入。

  过了一小会儿,蘅芜从屋里出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位莫约二十五、六岁的美妇,目光在阿璃身上久久停留。

  蘅芜走到阿璃面前,“公子有请。”阿璃瞟了眼一直盯着自己的美妇,径直朝屋门走去。

  屋里的摆设富丽精致,远胜过了延羲在西亭驿站的住所。单是隔间所用的雕空木板,就已是镶金嵌玉的五彩雕镂,摆放着的香鼎、笔砚、花瓶等,皆非市井俗物。

  空气中尚有一缕脂粉香气萦绕,案上两盏茶杯静静散着余温。

  延羲半卧于坐榻之上,神态闲适自若,似乎早已忘却了几日前与阿璃的那场暧昧嬉闹。

  他挑眉看着阿璃,“蘅芜说,你想见我?”

  阿璃原本还觉得有几分尴尬,此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没好气地说:“蘅芜说,你有东西要给我。”伸出手,“我拿了就走。”

  “你想要什么?老鼠药?”

  阿璃跺了下脚,转身就走。

  “还剩一个月。”延羲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身后响起,“你我的约定。”

  阿璃停下脚步,转过身,积了一天的怨气在顷刻间爆发,“我知道!帮你去偷女娲石!你不用隔三岔五地提醒我!”

  延羲一语不发地看着阿璃,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绘的神色,好象很不在乎,又好像,带着些许黯然……

  阿璃咬了下嘴唇,平静下来,继续说道:“如今的形势,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你跟陈王的关系紧密,妹妹又是东越王后,一旦陈越败给北燕,你不死也得沦为阶下囚。就算得到女娲石,又有什么用?”

  延羲的语气中透着戏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

  阿璃没有说话。

  延羲坐起身来,盯着阿璃,“这场仗,你想谁输?”

  “自然是想燕国输。”阿璃的回答很干脆。

  “有意思……”延羲研究着阿璃的表情,“你明明是暗夷人,而且……我若是你,只会盼着燕国灭了陈国,也算为父母报了仇。”

  阿璃的神情滞了一瞬,继而恢复如常,“我到底是在陈国长大,就算有恨意,也不愿见无辜百姓受外族奴役。”

  延羲蓦地笑出了声,笑声肆意。

  阿璃怒目而视,“有这么好笑吗?”

  延羲慢慢敛了笑意,“你当真想燕国输?”

  阿璃不假思索,“当然。”

  延羲指了指对案,“坐下陪我喝杯茶。我或许有办法让你如愿以偿。”

  阿璃坐到延羲对面,低头看了看案上的茶杯,杯沿上有一圈淡红的唇印,“这杯茶是刚才那位姑娘的?”

  延羲不置可否,另取了只茶杯来,“用这个。”

  阿璃迟疑了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延羲为阿璃斟上茶,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是芙蓉楼的后院。”

  “芙蓉楼?”名字听上去有点像……阿璃清了清喉咙,“你在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延羲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璃,“谈生意。”

  阿璃喝了口茶,“你是陈国江陵侯,东越国的国舅,到这种地方谈什么生意?”

  “我不过是个有名无权的侯爷,说到底,只是个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有什么生意是不能做的?”延羲挑眉看着阿璃,“你谋生的手段,也不见得比她们的更高雅。”

  出乎延羲的预料,阿璃只是淡淡地说:“你说得不错。我除了会杀人,也确实没有什么本事。””她的目光停在延羲身后的屏风上,似乎有些出神,“以前,因为帮你父亲做事,所以从不用为钱发愁,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利益对人心的影响。这两天,才又发觉,原来大多数人做事,都只是考虑着一个‘利’字。朝廷里的官员也好,王宫里的侍从也好,甚至是战场上的兵士,如果领不到俸禄军饷,恐怕也不会顾及什么三纲五常、国家大义。如果现在燕国贴出张告示,给每个投诚者一大笔钱,说不定,全东越的人都得跑过去。”

  延羲盯着阿璃,半晌,嘴角勾笑地问道:“你最近缺钱?”

  阿璃也笑了笑,看着延羲,“是。我巴不得自己能富甲天下,钱多到可以左右所有人的选择。”

  延羲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探究。

  阿璃深吸了口气,敛去笑意,“刚才,你说有办法让燕国输掉这场仗?”

  “或许有。”

  “什么办法?”

  延羲的眼神锐利、一瞬不瞬,“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希望北燕输的真正原因。不要拿什么关心黎民百姓的假话来敷衍我。”

  阿璃垂眸思忖着。

  昨夜从仲奕的寝殿里出来,那种既难过又有些愤怒的情绪,依旧清晰地刻在心间。虽然明白,仲奕所说所做的,只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可却无法欣然地接受这样的好意。既然小时候都可以共患难,彼此慰藉依靠,为何现在不可以?

  可话说回来,如今仲奕大敌当前,内政上也四面楚歌,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单枪匹马挑战燕国的百万大军?安稳朝内外的民心?她都做不到。也许,也许她可以去刺杀慕容煜……但以她的经验来看,单凭一己之力、想要在大军之中取当世战神的性命,即使用上毒/药暗器,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风延羲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或许,能想出条好计策……

  “好,我告诉你!”她扬起睫毛,迎上延羲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之所以希望北燕输,是因为我最关心、最在意的人,是东越人。”

  延羲脸上波澜不惊,眼底却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你想骗我?”

  “我没骗你。”

  “你那个好人家的情郎是东越人?”

  阿璃紧抿着嘴唇,缓缓地坐直身子,一手指着胸口,一手指天,“我暗夷族石海璃珠,对天起誓,所言之事,绝无半分虚假。这世上,我最关心最在意之人,是一个东越国的男人。东越的成败,对他而言十分重要,所以,我希望燕国输掉这场仗,退回北方。”

  延羲静静地看着、听着,手指轻抚着茶杯的杯沿,久久不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三年前,你是不是潜入卫军大营,刺杀了卫国大将军秦世景?”

  “是。”

  “可有难度?”

  “入营不难,找人、杀人费了些工夫,最难的是出营。”即使现在回想起那夜的情景,仍能让她心惊胆跳,“军营之中,本就戒备森严,刺杀的对象又是武功高强之人,要想得手后悄无声息地溜走,几乎不可能。那一晚,我差点就死在卫军大营了。”

  “后来怎么逃出来的?”

  “一是亏得我身上的这副刚玉甲,让我身中数箭还死不了。二是因为扶风侯事先安排下人手接应,若是凭我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得手。”

  说到这,她似有所悟,抬眼问道:“你想让我去刺杀慕容煜?”

  “你肯吗?”延羲的目光灼灼。

  阿璃不觉有些失望。想不到,延羲的想法竟也是刺杀慕容煜。难道,这真是唯一的选择?

  想了想,她说:“如果你手下有身手不错的人,能帮我引开守卫的注意、并且事后在外围接应我,也许,可以一试。”

  延羲唇角弯起,眼中浮现出嘲讽的神色、一闪即逝,“你若真见到他,或许……杀不了他。”

  阿璃有些不解,“为什么?”

  延羲避而不答,只是慢慢说道:“其实,就算你杀了慕容煜,也未必能让燕国退兵,说不定,反而会激得士气更盛。”

  “那你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延羲俊美的脸上,透着那种熟悉的冷冷阴戾,“我得到消息,燕国国君慕容炎此刻身在汕州。慕容炎膝下只有一子二女,儿子年方六岁,因是庶出,所以尚未立为太子。除了慕容煜这一个同母弟以外,慕容炎还有三个异母弟弟,皆掌一方军事。若是慕容炎暴毙南国,蓟城必然大乱。那时,不管慕容煜有多大本事,也不得不搬师回京,辅佐新王登基。”

  阿璃看着延羲,“你的意思是,刺杀燕国国君?”

  “嗯。”延羲把茶杯举到唇边,目光却停在阿璃身上,“他身边的守卫森严,普通人想要靠近,难于登天。可对拥有神兽坐骑的魍离而言,却并非不可能。再者,慕容炎虽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但毕竟养尊处优,杀他,应该比杀慕容煜容易的多。”

  阿璃双肘撑在茶案上,双手合于脸颊上,眼光落在虚无之处,沉默着。

  十年来,她每一次杀人,都是听从扶风侯的指令,所以从未费心思考过每次杀人背后的原因。就如她曾经对延均世子所说,杀手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前因后果了解地太清楚的话,难免不会去探究是非曲直。可心里头一旦开始分辨是非对错,就不能确保下手时的决绝。对一个杀手来说,一刻的犹豫不决就意味着失手、甚至丢掉性命。

  眼下,正是因为太清楚前因后果,她不得不问自己,刺杀慕容炎,是对还是错?

  乌伦,会不会因为自己杀了他们的国君而气恼?

  阿璃缓缓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泊船灯火处、水影涟漪上,一道孤独疲惫的身影……

  睁开眼时,她的神情已然决绝,“好,我去汕州。”

  延羲的嘴角慢慢地抿出道笑来。阿璃并不知道,两日来,延羲一直苦心积虑地思索着拖延战事的方法。江北的失守,对他的大业之计,是个极大的不利。东越不能在这个时候亡,陈国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和东越的结盟……

  主意一旦定下,就再无反顾。阿璃的眼神奕奕,接着说道:“我杀了慕容炎,让燕国退兵,对你也有好处,你这次必须出手帮我。再说,万一我死在燕军大营,就没人帮你去盗女娲石了。”

  延羲从怀里掏出一个琥珀色的小瓶,放在案上,“这里面装的是我的心头血。”

  阿璃拿起来看了看,“这就是蘅芜说你要给我的东西?才这么点儿?”她收起瓶子,一连串地追问着:“你到底帮不帮?我需要人手,一把锋利的匕首,还需要配一种无药可解的毒……”

  延羲一语不发地看着阿璃,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很久未曾体会过的情愫。

  当阿璃知道真相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伤心,还是愤怒?抑或是,像自己一样,已经不懂得如何伤心、如何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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