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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邂逅 三


  两人重新上路,结伴往蓟城方向而行。

  疾行了一阵,确认没有龙骑营的人追来,才按辔放缓了马速,并肩徐行着。

  阿璃低头摸了摸追云的颈上的鬃毛,笑道:“你这家伙终于肯听话了?以前让你跑非要停,让你停又非要跑。”

  乌伦挽着绝影的缰绳,略含歉意地说:“追云性情倔犟,旁人根本不得近身。不过它既被你驯服,自然是认你做了主人,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阿璃笑睨了乌伦一眼,“可它心里的主人除了我、还有你。如果我当时知道它本是你的坐骑,一定不会逼着你卖给我。别人的东西,我可从来不会觊觎。等到了蓟城,我就把它还给你。”

  乌伦弯了弯唇角,若有所思。

  进入范阳境内,两人找了处小镇上的酒家吃饭投宿。

  店主见二人满身风尘,阿璃的衣衫又破破烂烂,满心的不待见,只冷言冷语地吩咐小二上前招呼。

  小二领着二人坐到角落处的一张桌旁。阿璃不慌不忙地从包袱里掏了一大锭银子出来,“铛”地搁到桌上,开口要了几道上等酒菜。

  店主听到银子声响,从柜台后面伸脑袋瞧了眼,瞬间换上了笑脸,殷勤地跑过来亲自倒茶,一面催促着小二赶紧给贵客上菜。

  阿璃瞄了眼捧着银子笑逐颜开而去的店主,语重心长地对乌伦说:“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乌伦却不赞同,“市侩商贾确是图利,但并非世上人人皆如此。譬如亲人好友,情自肺腑,绝非是为了谋图他利。”

  阿璃喝了口茶,垂眸笑道:“你确定?那如果你的亲人对你不好,你还会对他们好吗?若是你的朋友背信弃义,你还会与他们相交吗?”

  乌伦想了想说:“我会。别人如何待我,取决于他们的心。而我如何待他们,也只取决于我自己的心。即便是会难过气恼,只要是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我依旧会顺从心之所愿,以本来的态度对待他们。”顿了顿,他的语气蓦地柔软下来,“所谓情不问缘由,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只是单纯地想对她好而已。”

  阿璃抬眼去看乌伦,见他眉宇间舒展着朗风霁月的诚挚,唇角微弯的弧度中透着笃定,正目光熠熠地看着自己。

  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手指圈着杯沿摩挲了几下,轻声问:“当真可以不求回报?”

  “当真。”

  “若那人对你不好,你还会对她好?”

  “会。”

  “若她对别的人更好,你也不介意吗?”

  乌伦没料到阿璃会这样问,禁不住一时语塞,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愿她对别的,别的......”

  阿璃扑哧一声笑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揶揄道:“看吧,其实还是有所求的!”话没说完,自己脸倒先红了。

  两人用过饭,乌伦陪着阿璃去市集上买衣裙。

  阿璃的裙子在落马的时候就磨破了好几处地方,后来为乌伦包扎伤口又撕下了一截。换作平常,她并不会十分在意,可今日却有了兴致,在镇上的成衣铺子里仔细挑选起来。

  商铺老板拿了几套衣裙出来,阿璃习惯性地伸手去取那套白色的,但见乌伦似乎朝一套鹅黄色的衣衫多看了几眼,于是中途改了主意,拿起那套鹅黄的衫子去了里间换上。

  乌伦也给自己选了件袍子,坐下等着阿璃。

  铺子里除了卖衣服,也摆放了些首饰。乌伦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拣了几样看着。

  商铺老板看乌伦先前买了件极贵的袍子,此时赶忙走过来,一脸讨好的笑容,“公子要给夫人选首饰?公子果然好眼力,这几件东西都是上品!这簪子,这耳坠子,刚好配夫人的那件衣衫。”

  乌伦自己也扮过牛马贩子,知道生意人的奉承话并不算数,可眼下却觉得老板的话说得十分在理。

  他拿起那支掐着金丝的白玉簪看了会儿,决定买下。

  老板非常精明地报了个比原价略高的数……

  阿璃穿着鹅黄衣衫,掀帘出来,“老板,这衣服多少钱?”

  老板殷勤颌首,“公子已经结过帐了。”顿了下,又陪笑道:“夫人好福气啊,有位这么疼爱您的夫君,可真是要羡煞咱们镇上的娘子们啊。”

  阿璃的脸腾一下烧起来。

  她偷偷瞟了眼乌伦,却见他神态自若,唇畔含着丝浅笑,似乎并不打算开口解释。

  出了店铺,阿璃一直低着头,装作整理衣角饰带。

  乌伦拿出适才买的那支玉簪,送到她面前,斟酌说道:“铺子老板说,这支簪子正好配你身上的衣裙。”

  阿璃微微抬起头,见眼前的簪子白玉金丝、作工精致,颜色似乎倒更配自己平日穿的白色。

  她踌躇片刻,伸手接了过来,轻声说了句:“谢谢。”

  阿璃虽是暗夷人,但也知道簪子在中原乃是定情信物。触手冰凉的玉簪攥在手心,竟觉得火烫……

  两人在繁闹的市集中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

  阿璃突然“咳”了声,故作轻快地打趣道:“我发现你们燕国的商贩都特别殷勤,还很势利。”

  乌伦反问:“商贩还能有不殷勤的?”

  阿璃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可在陈国,生意人并没有这般客气殷勤。如果碰上跟扶风侯府有牵连的铺子,态度还会挺傲慢。”

  乌伦若有所思,缓缓说道:“陈国因为风氏一族而富甲天下,百姓也生活富足,自然无需再卖力奔波。而燕国却不同。我小时候,燕国的国力还很弱,北有月氏国,兵强马壮,时常侵犯边境,掳掠牛羊和牧民。南有东魏,一心想统一华北,屡次发兵攻打大燕,边境一带总是烽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外患的问题虽是解决了,但要让百姓过上跟陈国人一样富裕的生活,却是无法一蹴而就的。”

  阿璃笑道:“既是如此,你们国君就该下令休养生息,让你们远离战场,不再打东越和陈国的主意。”

  乌伦驻足看着阿璃,微笑道:“不是我们打南朝的主意。陈国和东越之所以会联姻,还不是为了结盟对付大燕?当今陈王雄心勃勃,即使燕国不举兵南伐,我想,他也迟早会领军北上。”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市集之外的河边。河岸上的槐花开得正盛,清香淡淡,如云似雪。

  阿璃立在树下,望着河对岸洗衣的妇人们。

  浆洗衣物的拍打声,孩童戏水的嬉闹声,勾起了遥远而模糊的回忆……

  乌伦低头看了眼阿璃,见她轻蹙眉头,眼中似有愁色。他心头莫名一紧,忍不住低声唤了句:“阿璃。”

  乌伦一路上见阿璃出手阔绰,毫不拮据,夜明珠、冰蕊云芝这样的稀罕物亦可随意相赠,加之她的神情举止间流露着世家名门子弟独有的从容张扬,因此猜测着,她或许是陈国高门世家的小姐。

  可阿璃行事的方式,又跟他认识的贵族小姐们不太一样。即便是在尚武的燕国,也难得有女儿家能毫不介意地露宿野外,在树枝上也能酐然入睡。

  思来想去,他觉得阿璃只有可能是陈国将门之后。若是如此,一旦开战,她的家人势必卷入其中。

  “你是在担心燕陈开战之事?”乌伦试探问道。

  阿璃回过神来,弯起嘴角,摇头说:“我为什么要担心?说实话,如果你们真的跟陈国开战,我倒是希望你们赢。我虽是陈国人,可却吃过陈国很多亏,他日你们若是攻破了陈国王宫,记得替我一把火烧了那御花园!”

  她说得言辞凿凿,不像玩笑。乌伦虽有疑惑,但不禁也心下释然,豁尔一笑。

  两人回到投宿的酒家,乌伦先上楼换了衣袍,再下楼去找阿璃。

  阿璃要了壶清酒,坐在靠窗的一张桌边,撑着下巴,听邻座的人闲聊。

  乌伦走到她身边,撩袍坐下。他换上了新买的蓝色锦袍,质地华贵,愈发衬得五官分明、英姿飒爽。

  阿璃揶揄道:“怎么,你不扮马贩,改扮富家公子了?”

  乌伦被阿璃问得有些发窘,倒了杯酒喝着。

  这时,邻座客人的议论声陡然大了起来。

  “你小子懂个屁!公主不一定是美女,你没见大户人家的小姐里也有奇丑无比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朝旁边一个年纪稍轻的人嚷着。

  年轻那人也不示弱,“养在深宫里的公主,旁人没见过,也就罢了,可这月氏国的纤罗公主许多人都亲眼瞧过,说是美艳无双,不比陈国的青遥公主差。”

  阿璃听到“青遥公主”,开始留意起来。

  中年汉子喝了口酒,说:“若是能比得过陈国的青遥公主,那也算配得上咱们大燕国的战神。”

  年轻人点头道:“正是如此。三年前灭掉东魏的时候,圣上就想把魏国的平阳公主赐给大将军,可大将军执意不肯。想那平阳公主,也是出了名的美女,大将军都看不上,这次娶纤罗公主倒是一口就答应了,可见这纤罗公主魅力有多大。”

  旁边另一人插嘴道:“我听说啊,那可是大将军亲自去求娶的纤罗公主!”

  中年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既是美人,谁见了不动心?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依我看,别说是一个纤罗公主,凭咱们大燕战神的威名,娶上十个八个的公主也不足为过!”

  阿璃听到这里,亦忍不住笑了,低声对乌伦说:“想不到你们那位战神居然是个好/色之徒。”

  乌伦面色微僵,手指紧攥着酒杯。

  等邻座的议论声渐渐弱下去后,他才慢慢开口,“月氏国和东魏不同,位处大漠,旗下各部落分散而居,要在短时间内让所有人归心,联姻远比挨个追击各个部族有效的多。纤罗公主是月氏国王唯一的嫡女,我......们大将军为了让月氏各部安心归降,才提议的这桩婚事。”

  阿璃研究着乌伦的神情,见他言语间似乎对慕容煜十分维护,于是说:“我打趣你们大将军,惹得你不高兴了?他是燕王的亲弟弟,为了你们大燕的江山,自然凡事不择手段……其实,若是娶个公主就能不战而胜,倒是件好事,免去百姓和士兵的战乱之苦。我巴不得他把陈国和东越的公主也都娶了,这样南北就不用开战了。”

  乌伦苦笑了下,抬眼望着阿璃。

  他眼中的神色复杂难懂,目光却是笃定而灼热。

  阿璃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啜着酒。

  乌伦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母亲曾告诉我,姻缘天定。在没有遇到自己姻缘注定的那个人之前,所有的想象都只是臆测。就如我们的大将军,或许他曾以为,世间任何一个年纪相当、才貌相配的女子,都可以成为他的妻子……但有一日,当他遇到了命之所属,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错误……”

  阿璃低声问道:“可是,你又如何知晓,谁才是命之所属?”

  乌伦说:“我的心会告诉我。……它会为了她的一个微笑而觉得幸福,也会为了她的一个蹙眉而觉得难受……有时候,它会跳得很快,又有的时候,它会忘了跳动……”

  阿璃此刻亦分不清自己的心是在快跳,还是忘了跳……

  她回到客房,从怀里掏出那支金丝白玉簪,凝视了半晌,缓缓抬手插到了发髻中,继而又取了出来。如此反反复复,在铜镜前坐了许久。

  就在这犹疑出神之际,她觉得胸口猛然一紧。

  阿璃伸手捂在胸前,望着镜中女子的脸色慢慢变得凝滞起来。

  她起身匆匆整束行装,待收拾妥当,出门走到了乌伦的屋外,静立了良久,伸手敲了敲门,继而推门而入。

  乌伦负手立在窗前。窗外的夕阳,正以最后一线余晖轻抚着天际。

  阿璃吸了口气,快速说道:“我记起家中尚有急事需要处理,所以要马上赶回陈国。”她把一个瓷瓶放到案上,“你手臂上的伤口不浅,这瓶冰蕊云芝你留着,记得每日敷药。”

  乌伦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来,“可是你家中出了什么事?”

  阿璃说:“只是一些琐事,但我必须马上回去。”

  乌伦想了想,“那我送你回陈国吧。”

  阿璃淡淡地说:“不必了。”她掏出玉簪,轻轻放到案上,低声说道:“这个,还给你。”

  语毕,她匆忙转身,朝屋外走去。

  乌伦疾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阿璃!”他揽过她的肩头,声音暗哑地问:“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

  阿璃感受着肩头上乌伦掌心的温度,竟有了不顾一切沉溺其中的冲动。她徐徐转过身、抬起头,将乌伦眼中的震惊、关切、期盼和畏惧看得清清楚楚。

  阿璃闭目一瞬,又旋即睁开,放柔了声音,说:“跟你没关系……”她咬着嘴唇,艰难而缓慢地说:“乌伦,你跟我不一样……我……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浪迹四海。一生所求,无非是能自由自在地游历四方……”

  乌伦说:“我也无父无母,是兄长把我带大的。”

  阿璃欲言又止,继而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乌伦低头看着阿璃,觉得此刻的自己,竟然有些怅然无助。

  他行事一向从容,指挥千军运筹帷幄之际,皆是一派昂然自若、条理清晰。可眼前的这个女子,时而如穿庭飞花般的娇俏轻盈,时而又淡漠疏离的神秘孤绝,让他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束手无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想。”他沉声说道:“如果你是想要自由无拘的生活,我可以陪你遍游大漠江南,同看日出日落。月下畅饮,策马驰骋……但凡是你想做的,我都可以陪着你。”

  他的一腔情思,无从倾诉,因为有些承诺,他现在还给不起。

  可他清楚,他不能失去阿璃。

  乌伦拿起案上的玉簪,垂目看着,“阿璃,我是个性子执拗之人,下定决心做的事从不放弃。”

  阿璃的手再次按上胸口。蛊虫的躁动在提醒着她,一个时辰内若不启程返回宛城,便会有那锥心腐骨之痛。

  她叹了口气,走到乌伦身畔,轻声细语地说道:“可我现在必须回去……如果,你愿意等我……我可以去蓟城找你……”

  乌伦蓦然抬眼,眼中又有了那如暮夜星辰般的光华。

  阿璃盯着脚尖,继续说着:“追云我就不带了。我家中其实已经有了很好的坐骑,但是个难伺候的刁蛮家伙,搞不好会欺负追云……”

  乌伦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阿璃,心中的主意渐渐拿定。

  他抬起手,把手里的金丝白玉簪插到了阿璃的发髻中,“我最近可能不会在蓟城……阿璃,你我定个约定可好?一年之后的今日,我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八方客栈等你。你可愿意?”

  一年的时间,他只需要一年的时间……或许,更短……

  阿璃缓缓扬起头,目光触到了乌伦那带着几许焦急和渴望的视线。

  记忆之中,她曾经做过很多次选择。但似乎,每一次的选择都只让她一错再错,直到无法自赎。

  “璃珠啊,弟弟身体不好,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阿爸阿妈想让你代替他去陈国,你愿不愿意?”

  “暗夷贱奴,比畜生更低贱,我让你做什么,你敢不愿意?”

  “阿离,种下这只蛊虫,你便是本侯的人了,从此要替本侯做事、杀人,你可否愿意?”

  可纵然对错难辨,这一次,她的心却告诉她,它不愿就这样错过眼前的这个男子……

  阿璃望着乌伦,郑重地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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