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痛折枝
深秋时节，漓江江畔，落霜含鬓白，稍视沾衣密。
刚下过一场大雨，寒风先至，阴风阵阵，阻挡着霜露中一行人的行色匆匆。
战事到了这一步，拼尽家财，耗尽人力，商族族长商澈已经是无路可逃了。
前方是汹涌滚滚而来的漓江水，背后是蜂拥而至的千军万马，一眼望去，只剩下湖畔的一叶扁舟，屹立于漓江之上，孤零零飘飘荡荡，浓雾密布，却点燃了他所有的希望。
商族族长商澈背上受了剑伤，夫人蒲苇也已经是精疲力尽，同行之人，只剩下了护卫两三，家中管事易月，陈百草，以及昏迷不醒的商族长女商平秋。
眼看着就离那小舟越来越近了，此时的商澈和夫人停下了一再逃走的脚步，望了望背后的千军万马，深谙大势已去，商澈痛心地望向夫人，毕竟两天前，商族还不是今日的模样······
二十年前，商澈以一己之力，从一无所有到重建漓江格局，成一方霸主，其一生，可以说是瑰丽传奇。
他的妻子蒲苇，也是绝晓古今的女中豪杰。世人都知，商族族长与其妻子，夫妻情爱至性至深，以往总是族长在保护妻子，头一次，蒲苇从丈夫的脸上看到了如此心痛无助的模样。
她坚强地吸了吸鼻子，强迫着自己笑了笑，执手抚上丈夫的双手，拍了拍，小小的手掌给予了他莫大的勇气，眼神侧向了百草和易月，点了点头，商澈便了然了。
“看，有船！”前方探查的护卫来报，百草第一个先过去，三步两作，趟进泥水里，拉过船上的船栓，用尽全身气力将其拉到岸边，喊着：“老爷，夫人，小姐，你们先走！”
闻此，商澈吩咐了一声：“你们，易月，百草，到船上去，上船的那头，我把平秋推进去，我往这边推，你们就在那拉！快！”
不容考虑！他们立即行动起来，一拉一送，拖平秋的木板就被拉到了船上。正当他们要站定准备下船之时，一个踉跄，商澈用尽全力地将船推往湖中心！
见他吃力，蒲苇也奋不顾身地跑近，往前送力，拼命想让女儿离岸边远一点，便离危险远一点······
“夫人！”易月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瞳孔猛地放大，鼻子一酸，眼泪几欲砸下来，此时，旁边的两个侍卫也冲上来，齐心将他们三人往湖心送！
“商澈！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陈百草急了，水已经漫过了他们的大腿，可他们还在推······
这小船，本就已经破旧，一端已经漏水，莫别说停下来，只要他们稍微一动，平秋便会倾斜往湖中落去······
头一次见百草那么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商澈突然笑了起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再看看来时路，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路，他已经没有办法再陪他们走下去。
最后一次贪婪地看了看女儿，最后一次看了看视为挚友的陈伯，最后一次看了看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漓江。
他松开了手，揽住妻子，挨着丈夫的盔甲之时，蒲苇强忍的泪水这才汹涌而出。
原以为的岁岁如一年，以往的日子终究还是短了些，来不及再对自己的女儿更好一点，就要急匆匆地送她离开自己身边。
族长眼神湿润，更用力地抱紧了妻子，这种关头，他纵是万箭穿心的疼痛，也是万万不能倒下的，望了望渐行渐远的百草、易月和平秋，他们张着嘴在喊着些什么，他却似什么都听不到······
远处的蒙面军已经逼近，调来了强弩，对准湖中小船，为首者率马而来，发号施令：“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商族之人离开漓江！”
得到绞杀命令，数千长弩齐齐向岸边飞去！
商澈的轻功极好，与身边仅存的护卫摆好了防御阵型，由他飞向天空中，横扫空中飞向小船的快箭！
只是强弩一波接着一波，任凭他武功盖世，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隐隐约约的，似是有人群接近，浓雾中，从岸上闪烁出微弱的灯光，一盏盏，一株株，越来越多的灯光闪烁着——
还未等为首的首领示意停止弓箭，弓箭手们就已经自发地停住了发箭的动作······
接下来的这一幕，深深地映在当年每一个参与了漓江之变的战士百姓们心中。
几乎是漓江全城的商性之人，都出动了。
这些人中，有这些弓箭手的妻子、挚友、和亲人。
他们穿着布履，有妇女儿童，有老人壮士，对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绞杀，没有一个人为之害怕，他们齐齐出来，手里执着一盏灯，于弱小之躯，面对金戈铁马，都挺直了腰板，无所畏惧。
商澈眼眶红了，但当为首的那位老人前来扶起他之时，他却愤恨地甩开了他的手，骂着：“胡闹！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自己做主了！听我的命令，带族人们走！”
他已经是将死之人，耗尽真气，护送自己的爱女离开，此愿已成，他别无所求。只是这些无辜族人，却不应当再受他商某所累。
数千百姓跪倒在地，齐齐喊着：“放过族长吧！放过族长吧！”
平生能见千人执灯于雾中，为他求情之状景，他已经是感恩了。
他执起妻子之手，于千人中过树穿花，走到了人群最前面，目光坚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而为首之人冷血至极，只顾着执行自己的命令，他一声令下，下令诛杀所有的商姓之人！
弓箭手们踌躇不前，为兵者，生不为亲朋好友而战，反而要杀之，这算什么事？
他们不愿动武，正在此时，那为首之人冲下马来，提起手中的利剑，对着前面的一排弓箭手和百姓就是一招“横扫千军！”，剑气凌然，一瞬，就断了十多人的咽喉！
他狰狞着一张脸，举剑仰天怒吼：“不服从命令者，杀无赦！”
此情此景，蒙面军的将士们多数都不愿意动手，而商族之人虽为平民，但到底是占多数，如若开战，虽有死伤，但当真是胜负难定，值得一搏。
可宅心仁厚的商族长还是看不过去，他和妻子站了出来，与那冷血之人谈判，愿意以一己之身，换商姓之人的安全撤离。
“商澈，我原以为你是聪明之人，可你却是最糊涂！你已是必死之身，又拿什么和我谈条件？”那人轻蔑一笑。
商澈和妻子对视一眼，在妻子的搀扶之下，走到那人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说：“当下形势如何，你心知肚明。为何绞杀为何偷袭，原本就是你们最得意的成果。商族灭门之势已定，只是与天下人为敌，就理应被天下人所弃！望君三思！”
说时迟那时快，他掀起自己手腕上的衣锦，露出上面的精卫图腾，执起匕首，迅速从上面生生刓了下去！
刀起刀落，商族创族图腾已不在，意味着商族泯灭，不复存在！
“族长！”他们向前一步，可已成定局之事，无力回天！不少商族的老人已经忍不住掩面哭泣，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受这如此灭顶之灾？
“今日你既已不再挣扎，商族灭族，从此不复存在！我定然放过这一众老小！”那人转身退进自己的军队，算作是承诺。
结束完所有事，蒲苇撕下一块衣裙，将丈夫手腕上的伤口包扎好，硬是半滴眼泪都没掉。
可当夫君说出：“终于到了你我，终要分离的时候了。”
她的眼泪才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商族历年以冶炼刀剑为生，他为一族之长，以漓江之地，视为自己报效祖国的基点，早早地，就将生死置身于外了。
而平生所有的牵挂，都在眼前这名女子身上。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爱哭。”商澈嘿嘿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没受伤的手，去擦干妻子脸上的眼泪，可她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能力。我们的女儿，已经被百草和月姨送了出去，你万万不要使性子，权当你我没有干系，不要与我一起，葬身在这漓江之畔······”
“如何能没有干系！”她哭着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薄苇。薄苇壬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和你，定是生生世世都要纠缠在一起的，你怎能为了这一世的生死，就抛下我离我而去！”
她再顾不得什么家族门面，什么礼义廉耻，就冲上去抱住他，生怕再与他分离！
有妻如此，夫欲何求？
他仰天一笑，只顾着对枕边之人辗转厮语，全然不顾他人的眼光。
那一年，商族族长殁，其妻子殉情。
精卫泣血,哀转凄惨之弥音不绝于耳。
湖水三天三夜褪不尽的血红，震慑了漓江所有百姓的心。
从此，商族之死，灭族之痛。
成为所有人心中缄口不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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