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萧百恩旧友姚奕兴的儿子姚世雄在萧家一次宴会上对肖霭一见钟情……姚奕兴是萧百恩早年在法兰西留学时的同学，两人年纪轻时感情就甚好，学成归国后因为时常有生意上的往来故而关系更密。姚奕兴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姚世昌廿四岁、二儿子姚世奇廿二岁，在家族生意上这两个儿子早已是姚奕兴的左膀和右臂，也都已成了家，给家族延续下了香火。小儿子姚世雄刚满二十，跟另外两个儿子相比资质最显平庸，却莫名地最得父亲宠爱。萧百恩倒不见得看得上这号女婿，但对姚家还是放心结亲家的，因而在肖霭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竟已把婚事给谈得八九不离十了。
而此时正是民国廿九年，肖霭在圣约翰大学学习的第二年，要她半途退学回去做姚家少奶奶，从此一生都是笼中金丝雀的生活，她哪里会点头呢。父女俩为此事三番五次眦目相对，恨得这萧老爷子干脆一把火烧了萧家别馆，他亲自赶去圣约翰大学要给肖霭办退学，还要捆了她回萧公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肖霭挣脱开她父亲发疯似地往学校大门口奔，她情绪过于激动，四溢的泪水花掉了眼前的景物，脚底一软一个踉跄跌倒在台阶上。
夏旖桑刚入圣约翰大学没多久，那日正好从校外头买了消闲果儿回学校里头，准备找个僻静地方看书的。正巧经过看见肖霭蜷缩在台阶上哭泣，为人一贯冷漠的旖桑抱着一袋子糖炒栗子津津有味地嚼着，也许是出于好奇，她一反常态地走近了肖霭。“你看你，脸儿都花了，来擦擦干净，我这儿有刚买的糖炒板栗，热乎的，给你吃一个。”肖霭的手掌中被塞进了一颗热烘烘的栗子，她哭得犯昏沉，顿时感觉自家手里好像是抓紧了一颗热扑扑跳跃着的心脏，而自己仿佛是融进了一出苦戏里。她泪眼朦胧抬起了头，透过眼前洒落着的那道雨帘，肖霭初识了夏旖桑。一身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披了一件黑色中山装，两根油亮亮的麻花辫挂在肩上晃悠悠，怀里揣了一大油纸袋鼓鼓囊囊的，她搭了这一身显得格外奇怪。这个人怎么这么滑稽的，看着旖桑，泪水还挂在脸颊上的肖霭心里却忍不住快要笑出来。
“萧霭缨！你马上跟我回去！”萧百恩怒吼着追了过来，看热闹的学生子熙熙攘攘跟着也都涌了过来。肖霭见状，猛一个转身从石阶上立起，不知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已经拔出一把小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不可能！”她总共只说了三个字。
萧百恩逼视着自己倔强的女儿又向前迈了一步，父亲的逼近使得肖霭的手微颤着开始移动，她的颈间瞬时有痛楚渗入。
转瞬间听得“哗啦”一声响，一颗颗滚圆的糖炒栗子同下冰雹般急促砸了下来一个紧接着一个，肖霭下意识撑开手掌去挡，那把原本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的匕首“咣当”落了地，而她腿脚一软一屁股滑坐在台阶上。
“不管怎样，那总是你父亲，他心里是疼爱自己的孩子的。”旖桑小心翼翼附身，一边蹲下来捡着散了一地的栗子，一边嘴里平静地喃喃着。
肖霭垂下头，抱紧双膝坐在台阶上没有了动静，四周的人亦是随她一道静默了。良久，她抬起了头凝视着旖桑，缓缓启唇淡淡说道：“都是贱命！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唯一比四马路的野鸡幸运的一点就是投生了个好人家，若是没了门第和爹的票子做支持，连四马路的野鸡都不如，穷得连出卖皮相的勇气都有不起的。”
这事情闹得的确是离谱，姚世雄同他父亲闻讯也都赶到了。
“老萧啊，霭缨还小，你就不要逼着她了。反正横竖都是姚家的人……”
“我同你的儿子总共就见过一面，怎么就成‘横竖都是姚家的人’了！”肖霭瞋目，半晌才苦笑着反诘道，语调里没有怒意已然是满满的死气。
“霭缨妹妹，你弄错了，我们以前就是见过的呀。我的小时候姆妈没得早，萧家姆妈待我就像亲姆妈一样好，你出生那年秋天阿爸带我去看她，她带着我一道晒太阳，还给我在太阳底下掏耳朵哩。我老爱贴着她的大肚子对你说话……”
姚世雄没头没尾的这么几句话，引得原本就面红脖子粗的萧百恩的脸先是一阵青，再是重新又泛起一阵红，最后一脸狐疑幽幽问道：“这事情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净浑说，套近乎也没像你这样的。你也就比霭缨大两岁而已，两岁的时候事情你哪能到现在都记得啊？编故事骗小姑娘儿也不看看场合！”
“阿爸！”
“闭嘴！萧兄，我想不如这样吧，让我们家世雄也转到圣约翰，两个人一道念书，别的事情就以后再说好吧。”
夏旖桑在一边瞠目，看着他们，心中暗暗感到惋惜：这个女孩子可真可怜，三个拎不灵清的男人，无厘头的三言两语之间，竟然就寥寥草草把她下半生的命运都给写定了。父亲，不费吹灰之力把她的尊严拧了个粉碎；公公，不知轻重只言片语间把她的名誉毁了个稀烂；未婚夫，什么都不必做了，只要他喜欢她，就终将把年纪轻轻的她送进坟墓。可想来自己也不过是女子，帮不上什么忙，连做个看客都像是刽子手……夏旖桑不作声只是轻轻靠近肖霭，把半包糖炒栗子塞进了她怀里，转身离开了。
后来的事儿是这样给平息了，旖桑也算是与肖霭认识了。有时候在校园里她们俩遇见了便是相视一笑。时间能够将一切冲淡，有时亦是时间将一些东西加深了。虽然校园里一些人已很少聊起那次事情，但闲扯之间涉及的内容已延续到了萧家别馆兴修耗资的庞大、新进圣约翰的姚世雄很有女人缘……而引出这些话题来的导火索早就给看客们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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