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夏旖桑认识上海时，正是这东方的巴黎最繁华的时期。大世界灯火辉煌的夜晚，自称白俄公主的异国女人化着艳丽浓妆，说着优雅的俄罗斯语在全场瞩目的灯光下徜徉；爱丽斯公寓沉静的大门里，幽怨袅娜的女人挽着戴金扳指的官僚缓步踱出；美女月份牌在穿过法国梧桐的风里翩翩招摇。多少香艳的传奇每天都在这浸着咖啡渍的城市里流淌。

　　当默存带旖桑初踏上海的土地时，他骄傲地告诉旖桑这上海可是中国乃至整个亚洲第一，这大上海是亚洲唯一的世界金融中心，世界的各大银行，保险公司等等都落户了于此，上海也是民国国民收入的重要来源，有着中国钱包的美誉。当时外国人在上海人口所占的比重极高，上海可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市。但默存却并没有告诉她，在那灯红酒绿，莺啼燕妒，纸醉金迷之中将会有着太多太多少女看不明白的凄迷与无奈。

　　上海作为近代远东第一大都市，一直以来深受传染病，尤其是霍乱的困扰。这与天时、地利、人和以及整个城市的构造都有关。而霍乱又偏偏是烈性传染病，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人染上后十有八九迅速死去。因而在三十年代，上海市民中间盛传霍乱“七年轮回”的谣言，这说法使得人心颇为动荡。继1931年的上海霍乱大规模流行之后，上海人都对即将到来的七年后的夏天惴惴不安。对这大上海日渐熟悉的夏旖桑虽然喜欢霓虹灯闪烁斑斓着的幻影，可她不喜欢霓虹灯下胭脂水粉的矫作糜烂，她更是厌恶上海为她的潜意识中所埋下的那种不为人知、甚至是难被她自己所了解的恐惧感。

　　起初，旖桑乖巧地顺从着默存的安排在一所不知名的女校读书。可是，她毕竟是夏旖桑啊，她不欢喜乱发脾气，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从小到大阿爸、姆妈一直在努力引导，同时热切期盼着她学会隐忍，然而却也只是一些小不满她可以静静忍过罢了。当一桩又一桩令她感觉不痛快的小不满积累到了一块儿……在新环境中，书念了不到半个月旖桑终于是同默存闹起来了：“我要回杭州去！我不要去那学校了，我很讨厌和那些低俗的小蹄子混一起，她们总以为换上了紫罗兰乔琪纱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就能拿鼻孔看人了似的。我现在就像陷进了泥塘里怎么都出不来，我难受得就快窒息了！”

　　“现在我们一无所有，等到站得稳了，你要怎么样我都会依你。”自打来了上海，默存变得沉默寡言了。只见他正拾掇一箱来时未来得及打开过的行李，从其间寻出一件白色晚清长衫，那是他们阿爸身前新做却还未曾穿过的，默存换上了长衫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默存想着那会儿刚来到上海替旖桑寻学校的时候，同事们倒是同他提起过，沈鹤记书局经理沈鹤泉的宝贝女儿就读于位于徐家汇的法国天主教会学校启明女中，据说那学校教室的四楼有一排琴房，校园里有篮球场、网球场，学校后面有个漂亮的西式花园，花园的草坪上还有两只精致的秋千架。在启明女中一个班上有近三十名同学，但可别小看一个班这区区三十几个女孩子，在这种贵族女校里不少同学可都是有来头的呢，单说同沈鹤泉女儿沈闻莺要好的同学中就有沪上大亨张啸林的女张佩俊和佩杰姐妹俩，犹太人哈同的孙女罗舜华，叶澄衷女儿叶莲珍、正广和汽水公司老板女儿徐瑞珠，杨虎的女儿杨采珍、采英姐妹俩，霞飞路(现淮海中路)万兴食品公司(后改为上海第二食品公司)老板的女儿吴佩廷，有白龙山人王一亭的孙女王统德，还有丁香花园张静江的孙女等等。默存也是个有心的人，他还去打听过启明女中上课的内容有语文、政治、数学、体育，外语学法语与英语等，还有一些选修课，如钢琴、油画、刺绣等。他知道，这些旖桑定是会很感兴趣的。再说在这学校里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早上6点多起床后，7点吃早餐，8点上课，10点钟吃点心，12点吃午餐。吃饭时，长方形的餐桌8人一桌，中、晚餐是4菜一汤。吃饭时还有一个奇怪的规定：周一、三、五可说话，周二、四、六不能说话。上课时纪律更是十分严格，不能有一丝声响。夜里住宿，宿舍是大房间，住10余人，被子、枕头全是一律颜色。晚上睡觉时，各自一床。到了深夜里可是有法国嬷嬷查夜的，多么新奇嗬。默存心想着，若是也能送旖桑去这样的学校那该是有多好呀，对教化好旖桑的性子那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可转念一想到，这读书的学费包括食、宿及春秋两季的校服一学期下来总在200多块银元。这对于刚来到繁华大上海不久的兄妹俩而言可是个不菲的数目呀，细算算这一年学费可就相当于默存十个月的工资了。

　　默存回过神来，旖桑正一脸幽怨，睁大了两只已被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浸润得水汪汪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道：“哥哥，我想家里的茶花树和广玉兰了。”

　　默存回避着旖桑带泪的目光，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顺手拎过旖桑的书袋要送她回学校去：“走，今天哥送你去学校，你要学会适应新的环境，别怕”默存的声音生硬而带着几分倦意，“桑桑，等哥能赚更多的钱了一定送你去更好的地方。”

　　见他这般样子，旖桑也懒得执拗了，她告诉自己她夏旖桑早就不是那个刁蛮人性的小丫头了，想想船到桥头自然会直，有默存在总是没什么值得去惶恐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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