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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节


  两党头目吵起来,王昉指责自由党自私自利,置丰州的利益于不顾,根本不配留在议事院,应该全体辞职回家。自由党一时理短被骂得狗血喷头,沈守廉急了,辩解说自由党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丰州的生意范围已扩展到长江以南,如果与明国冒然开战,顶上叛逆的帽子怎么做生意?如果不做生意,丰州的粮、棉、茶又从何而来?

  “好啊,我说你们怎么突然主和了,原来是生意做大了,我提醒你们,我们穷光蛋无所谓,明国官府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当猪宰了。”王昉恶狠狠地说道。

  “我们主张讲和,又不是投降,私下塞点钱也许能把事摆平,明国的官不都是这样嘛。”沈守廉有点底气不足。

  “自取其辱!”王昉不理沈守廉了,扭头指着另一个自由党头目杨庭芳说道,“大统领与你们大同地主换地时立过契约,如果明国官府收我们在大同的田,我们就收你们在河套、包克图的土地,休想占我们的便宜。”

  “凭什么呀,我们的田干干净净,是你们自己没守住,怪不得我们,不信你可以问刘断事。”杨庭芳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指着大法司断事刘天任说道。

  “我丰州实行断例决案,但以前从没遇到过你们这种情况,我遍查古今天下律法,发现泰西曾有古罗马国,其律法规定凡善意、公开占有他人财产,累积数年即可拥有私权,你们在大同的田是朝廷的卫所田,但那是上百年前的事,转为私产后又转手无数,甚至还向官府报备,朝廷却视而不见,只能视为放弃权利,丰州保护私产,我当然可以认定你们是合法的地主,”刘天任点点头,没等杨庭芳笑出声,又继续说道,“不过这只是大法司的看法,除非你能把明国总督喊来应诉并接受判决,否则你们的土地还是来路不正。”

  杨庭芳气得叫起来:“岂有此理,几辈子的事了,却叫我来顶缸,我不服,干脆我们出钱出粮,丰州军打进京师改朝换代算了。”

  “无耻,你们也是大明的臣民,竟敢大逆不道,想造反吗,先把本官杀了!”刘之纶心里一直在难受——宣大总督贪功误国,朝臣也想分一杯羹,却没人想过百姓的感受,归化人不会屈服的,这无疑是挑起战端,想到自己苦心维护的局面付之东流,一股怒火就涌上来,“有人想青史留名,有人想趁乱获利,还有人想改朝换代,一群混蛋,打得天下糜烂、苍生落难,你们才痛快吗?”

  “巡抚大人,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敢保证,丰州军入关绝对秋毫无犯,百姓也会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杜文焕冷冷地开口了,转过脸对刘宗周说道,“刘大人,你一直说朝中有小人,那么我们去阳和抓小人,应该是清君侧行仁义吧。”

  “朝中的确有小人,但大明自有法度在,你们算什么?无非是些蛮夷、逃犯、奸商、马贼、兵痞而已,抓小人还轮不到你们!”刘宗周早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恶语相向。

  议事院议长俄木伦气得跳起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怒骂:“死老头,我就是蛮夷,这是我们蒙古人的土地,你们汉人滚出去,你们的朝廷休想得到一升米、一只羊。”

  鄂尔泰闻言大怒:“俄木伦议长,这里没有汉人,也没有蒙古人和诸申,只有丰州人,你再敢胡说就先滚出去。”

  “刘大人说的没错,我们都不是好人,所以朝廷就可以肆无忌惮敲骨榨髓,然后再把我们饿死,就像对待关内百姓那样,可惜丰州人从来就不当奴才,”云荣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缓缓站起来,神情庄重地对众人说道,“明国朝廷欺君罔上、横征暴敛,并养贪官污吏千万欺压皇帝的臣民,却对大明无尺寸之功,这样的朝廷不值得我们效忠,丰州永远尊奉大明,但只效忠大明皇帝,而非大明朝廷,丰州大统领府与大明朝廷完全平等、互不统辖,丰州有权拒绝大明朝廷的一切律法、政令,同时为了保卫大明皇帝,有权讨伐大明朝廷的一切不忠之举。”

  云荣的奇谈怪论震惊了所有人——皇帝与朝廷从来是一个整体,无论双方斗得如何血雨腥风,也绝对不敢分裂,否则便可能改朝换代,云荣这回挖大明墙角太狠,硬生生把两者分开,提出“一个皇帝、两个朝廷”的概念,而丰州也确实有实力做到这一点,这个先例一出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你们,你们……”刘宗周气得说不出话来,刘之纶、孙奇逢也是脸色煞白,拉起刘宗周去想对策——三人都是大学者,很清楚这套歪理会产生什么后果。

  大堂里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儿,鄂尔泰与刘天任对视一眼,首先站起来鼓掌,接着是李槐、杜文焕、李建极,随后所有人站起来热烈鼓掌,不过大多数是糊涂蛋,还在悄悄问周围的人——云荣大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荣细细讲解了他的用意,大家恍然大悟,正在兴高采烈谈着,突然从门外跑进两个人,这两个家伙一身尘土、面露倦态,还大口喘着粗气,显然刚跑了远路——派到关内的屯田大使白显志、通商大使王牧民回来了。

  “总督大人逼我署理归化总兵,这不关我的事啊,我老白知道轻重,李帅扔到阳和的印信带回来了,大断事,您先收好,哎哟,我这些日子头昏眼花肚子疼,路上还摔了一跤,不行,我得告病回家养几天。”白显志大呼小叫嚷嚷了一阵,把总兵印信往鄂尔泰面前一放,捂着肚子就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叫道,“总督大人还说,过两天朝廷的官员到归化上任,官军肯定会护送,你们先想好怎么办吧。”

  白显志跑了,王牧民又开始哭诉:宣大总督到任后,重申大明律法,依照旧例把关内与关外的交易限定于马市内,由官府监督进行,严禁随处擅自交易,这可要了商人们的命——仗着丰州撑腰,商人们有恃无恐,早把大明律法和曾经的马市忘到脑后,生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在哪做就在哪做,而且大多还是做见不得光的生意。宣大各镇的自由贸易红红火火,甚至官员、士绅和守边官军也参与其中,官府既不敢管也管不了,只能放任自流。总督大人严明法度,商人们还以为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老实了几天就故伎重演,甚至还像以往那样跑去行贿,但新来的总督是个清官,根本不吃这一套,下令各地官府严查不法商贩,商人们被撵得鸡飞狗跳,被抓获者不下百人。

  同伙不幸落网,王牧民自然要去捞人,仗着当过几年大同抚夷总兵,跑到大同知府衙门胡搅蛮缠,没想到自己也被盯上了,总督府专门派人抓他归案。这家伙是蒙古喀喇沁人,杀过人胆子大,竟敢拿出火铳拒捕,差点被官军打死,幸好有官府的朋友帮忙才逃出来。

  “官府查抄了我的大福兴酒楼,其他的还好说,可库房里有三四百斤辽东人参,这下全完了,被抓个人赃俱获。”王牧民难过得捶胸顿足,转身又指着沈守廉说道,“你们也要倒霉了,总督府贴出公文,凡在关外的明国商民一个月内必须返回关内,否则一律除籍,还有,你们私自携带出关的银两也要追回充公,嘿嘿,明国总督要宰肥羊了。”

  打蛇打七寸,卢象升这一招釜底抽薪,沈守廉一伙商人脸色发青,眼珠子也开始发红,杨庭芳一把抓住孙庭耀吼道:“我们大同人向丰州商会交过钱的,你给我把抓进大牢的人捞出来,天啊,我们不过想多挣几个钱,总督大人想当忠良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啊。”

  杜文焕冷笑一声说道:“看来,他是真想动手了,赞画军务处以为应该立即出兵关内。”

  “不行,大统领有令,一兵一卒不得踏入关内,关内的军队也要撤出关。”李槐摇摇头答道。

  “玉山,汉民在数千里之外,不可能知道目前情况危急,当断则断绝不可犹豫。”杜文焕显得很固执,李槐依然摇着头反对,杜文焕忍不住怒骂道,“孺子难教,丰州非毁在你手里不可,那好,我自己想办法。”

  杜文焕扭头就走,自由党头目们吵了一阵子,李建极打了一声招呼,带着他们也出去了。会议开不下去,李槐捂着头坐在椅子上沉思,过了一会儿,赞画军务革库里跑进来报告,老帅和马光远连夜奔往蛮汉山。

  “大断事,我还是认为不可出兵,您意下如何?”李槐抬起头问鄂尔泰。

  鄂尔泰没有回答,转脸对杜宏泰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叔叔可真沉不住气,只要一有机会就跳出来。”

  “大断事误会了,我叔叔与玉山、汉民哥俩情同父子,忧心丰州安危才会如此急迫,他老人家说得对,情况紧急必须当机立断,其实明国早已不堪救药,几个跳梁小丑有何可惧,借此机会正好可以南下湖广,这才是丰州的根本大计。”杜宏泰摇头晃脑答道,这个曾经的保明派几年下来,改弦易张成了坚定地反明派。

  “孟卿好糊涂啊,大明国力远在丰州之上,打下去的结果会逼得丰州与清国结盟,如此一来,我们精心布置的大局就全毁了,不行,我决不允许……”李槐斩钉截铁说道。

  “老帅的事以后再说,通知巴图副统领立刻前往蛮汉山,”鄂尔泰挥手打断李槐,然后指着王昉下令,“你和张国基连夜入关,你知道该怎么办!”

  丰州商会,商人们回到老窝立即喊杀声一片,大同富商杨庭芳公开叫嚣,谁断他的财路,他就断谁的生路。李建极把沈守廉一伙臭骂一顿,指责他们在大选将临之际,虚头巴脑临阵退缩,严重败坏自由党的形象,必须作出深刻的反省,然后派人把回家装病的白显志喊来。

  “老白,大家都是老朋友,实话实说吧,明国总督要宰肥羊,但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你愿不愿意帮我们的忙。”李建极看白显志沉默不语,伸出四个指头又说道,“事成之后,军费翻翻,给你这个数。”

  “就这个条件吗?”白显志眼睛一亮问道。

  “我们还会在议事院提出议案,要求在总理府设立兵马司,不过你放心,我们只监督军费使用,绝不干涉赞画处的军务,这很公平吧?”孙庭耀马上补了一句。

  “成交!”白显志立刻伸出手掌。

  自由党一扫颓态,突然振作起来,近千党徒们在归化举行了盛大的游行,喊出“保卫丰州就是保卫自由”、“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赢得了丰州公民的好感。公民党惊恐了,张孟存专程跑回归化,与王昉、毕力格一起安排布置,随后也组织了规模更大的游行,喊出更激进的口号“自由之花要用暴君的血浇灌”“绝不让一个狗官进丰州”。两党互不示弱,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丰州公民注意力,自由党干脆敲锣打鼓公开招募商军,公民党郑重指出商军也有他们一份,因为包括头目巴克在内的商军骨干是公民党员,自由党毫不客气拒绝蹭光,自由党员、商军大头目方咨昆公开宣称商军就是自由党的党军,并且在归化广场当众接受自由党老板们捐饷。

  两党在归化大街小巷红着眼对峙,巡检司不得不把巡检都派出去维护秩序,归化守备张立位也有些紧张,征调了一千精壮进入归化城警戒。总理府不耐烦了,李槐召集两党头目训话,丰州的秩序绝对不能乱,想捣乱就去关内,随便怎么闹我们都不管着,老百姓嘛,有冤曲自然应该找官府,但是不准打丰州的旗号。两党头目心领神会,很快达成交易,公民党承认自由党在商军中的老大地位,自由党也同意分些功劳给公民党,大家同流合污一起到关内闹事。

  周愕这时突然从包克图返回归化,同行的还有巫浪哈的跟班王二顺,他们带回了党首的重要指示——巫浪哈对自由党的表现非常不满,认为党务总理沈守廉在关键时刻右倾保守,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党的主要领导,她推荐周愕接任总理,并且号召全党同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要在对明国的斗争中压倒公民党,从而为即将到来的大选赢得先机。党首的提议得到绝大多数党员的响应,一肚子坏水的周愕光荣当选自由党总理,沈守廉也做出深刻的检讨,表示要从头做起继续为党工作,其实他已经想通了,他和一帮南方党员并不在乎改朝换代,主要还是担心仗打下去,留在老家的家眷和产业受到波及,不过现在官府要宰肥羊,那就管不了许多了,有钱有兵谁怕谁呀!

  自由党以周愕、孙庭耀为正副统领,方咨昆、巴克做大将,杨庭芳做赞画军务,大军誓师出发,为了壮声势,还把孙庭耀那两尊卖不出去的红夷大炮也带上,一千多号人敲着锣吹着号,乱哄哄地出了归化,队伍中竟然还有几十个喇嘛——丰州有政令,喇嘛负责维护民间善良风俗,商军战力没有任何问题,据他们自吹一个商军可以打三个八旗兵、十个明军,不过其中多数干过马贼或兵痞,手脚不太干净,绰尔济喇嘛特意派人监督军纪,免得他们出去干坏事。

  出阳和口二十里,一片丘壑间杀声震天、号角长鸣,一支明军正陷入重围,两三千人挤在一起苦苦支撑,对手似乎不急于进攻,而是以游骑不间断袭扰,逐渐把明军压缩成一团,明军无力突围,救兵也杳无踪迹,形势越发不妙,阵内的文官们吓得瑟瑟发抖。

  督标游击背上直冒冷汗,胡夷强悍名不虚传,流贼与他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早上刚出阳和口,这些人就来纠缠,他还以为是老百姓,下令手下驱散刁民,但刁民一点也不怵官军,一边吹号呼唤增援,一边还射冷箭,随着跑来增援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五百督标骑兵在内的三千官军居然被刁民团团围住、动弹不得——这哪是老百姓呀,不但战阵娴熟、进退如一,而且武器比官军还好得多,使用的刀是刃长背厚的重刀,使用的弓是七八斗力的硬弓,使用的箭是锋利无比的三棱箭,盔甲、火铳也不少见。

  对方又有援兵到了,今天看来要交代在这儿——督标游击有些绝望,明军喊话告诉过对方,他们护送朝廷官员去归化赴任,绝非来挑衅,对方的答复很干脆,朝廷官员上任他们管不着,但官军进丰州必须缴械。官军当然不会向老百姓缴械,但动手才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现在想保命也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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