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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节


  辽东开原,漆黑的夜色中,蒙古敖汉部的牧场周围突然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很快大队的八旗兵出现了,不等牧人们反应过来,铁骑就疾驰而过,把敖汉首领琐诺木的几顶蒙古包团团围住,不一会的功夫琐诺木一家和他的几个亲信家臣就被赶出来。

  “大汗有谕,捉拿逆犯琐诺木、莽古济等,其他人等一概回避,凡敢抗拒者格杀勿论。”领头的八旗军官向出门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喊,吓得人们又躲了回去。

  “你们这帮大胆的奴才,竟敢诬我谋反,我是父汗的三格格,休想让我进囚车?”莽古济努力挣脱抓她的八旗兵,扬手给了军官一个大耳光。

  “三格格,是您的家奴冷僧机告发了您,就别为难奴才了,您是大汗的姐姐,有什么话回盛京再说吧,”军官捂着脸哀求莽古济进囚车,又大声对士兵们说了句,“小的们,路上侍候好三格格!”

  “我真是冤枉啊,大汗最清楚,我们两口子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啊。”琐诺木也在大叫,军官毫不客气一脚把他踹进囚车,琐诺木进了囚车就嚎哭起来——他是够倒霉的,脱离察哈尔汗投靠金国后,天聪汗硬把守寡多年的莽古济塞给他作福晋,表面上是恩宠,实际上是在他枕头边安插个眼线,两口子从没好过一天,现在又被莽古济拖累进谋逆案,实在是想不通啊。

  “丧门星,自从你进了家门,我们家就没好过。”琐诺木的妻妾们也指着莽古济骂,还向她吐口水。

  莽古济没有争辩,仰天大声呼喊:“阿玛,您睁眼看看吧,老八要杀光我们兄妹,您在天之灵救救我吧。”

  莽古济,努尔哈赤的三女,与莽古尔泰、德格类都为富察氏所生,最初嫁给哈达首领乌尔古岱,为金国招抚哈达人归附立过大功,颇受老汗生前宠爱。乌尔古岱死后,她闲在家里守寡多年,又被天聪汗打发改嫁琐诺木,这时她已经是做姥姥的人了,两个女儿就是豪格、岳托的福晋,琐诺木既讨厌她又怕她,两口子谁看谁都别扭,平时坐在一起都难得,这回却一道成了谋逆犯。

  莽古济倒霉在这张嘴上,前些时候天聪汗把察哈尔的苔丝娜伯奇哈屯赐给豪格,她按耐不住火爆脾气,跑去质问天聪汗为什么许豪格另娶而把她女儿扔到一边,天聪汗对这个泼辣多嘴的姐姐历来讨厌,理都不理她,莽古济一怒之下扭头就走,路上又被大贝勒代善拉到家里,兄妹俩一起吃了顿饭,顺便也一起发了顿牢骚。天聪汗得知此事立即翻脸,召集起诸贝勒、大臣甚至侍卫、阿哈一起开批斗会,把代善的历史问题一一翻出来逼他认错检讨,吓得代善痛哭流涕,莽古济当然也跑不了,平时爱说闲话、传八卦以及信谣传谣这些毛病都上纲上线成在贝勒中挑拨离间,随着揭批深入,岳托、豪格、德格类也被卷进去受到批判。开完批斗会,天聪汗声称难负众望,回宫闭门不出,请诸贝勒、大臣另立新君,这下把大伙都吓住了,以最快的速度议罪,免去代善和硕贝勒爵位、夺十牛录,幽禁莽古济于家中反省,岳托罚银一千两,豪格、德格类各罚银五百两,然后一起跪在宫门前请大汗亲政。天聪汗在诸贝勒、大臣再三恳请下才答应继续领导大金国,而且很宽容地免除了对代善的处罚,莽古济和岳托、豪格、德格类的处罚虽然诏准,但也是无关痛痒的事,只是代善彻底吓焉了。

  莽古济开始并不在乎,在开原她就是土皇帝,想上天也没人敢管,只是奇怪芝麻大的事怎么被老八闹得如此兴师动众。没过多久,德格类突然在盛京病逝,而且死状和莽古尔泰一样口不能言,莽古济听到消息不禁毛骨悚然,感觉到危险正在降临,却没想到这是一场大风暴来临的前兆。

  大金国各处同样在大搜捕,包括死去的莽古尔泰、德格类家中也被搜查,正蓝旗措手不及,重要人物糊里糊涂就落入法网。刑部是济尔哈朗掌管的,他亲自出马督促官员日夜不停地加紧审讯——冷僧机告发莽古尔泰、德格类蓄意谋反,虽然死无对证,但这样天大的案子宁枉勿纵,刑讯逼供是少不了的,一人开口就牵出一串人,盛京的牢狱里人满为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每日不绝于耳。

  随着事态的发展,正蓝旗的人也反应过来,大汗这是打算吞并正蓝旗,跟莽古尔泰一家沾边的人都活不了,拒捕逃亡的情况越来越多。八旗中人也纷纷表示与莽古尔泰划清界限,豪格最积极,回家就杀了自己的老婆——莽古济的长女,彻底抛弃了丈母娘。

  大搜捕十几天后才停止,莽古尔泰的亲信党羽几乎无一漏网,天聪汗随即发出汗谕——正蓝旗深陷逆案,不宜继续维存,即日起撤销正蓝旗,旗下人丁编入两黄旗,至此正蓝旗被彻底吞并,剩下的就是如何处理关在狱中的数千人,一场大屠杀在所难免。

  大政殿内一片肃然,天聪汗端坐宝座,冷冷地向下望去,大殿两旁的诸贝勒、大臣及勋贵一个个老老实实站立,连自称前些日子扭伤了脚的代善也拄着拐棍不敢坐,这家伙的头发好像又白了许多。

  济尔哈朗正在禀告逆案审理情况:本案由逆犯莽古济家奴冷僧机告发所起,据查,逆犯莽古尔泰生前曾与德格类、莽古济、琐诺木及正蓝旗官员屯布禄、阿达礼等起誓造反,并多次密谋刺杀大汗,莽古尔泰之子额必仑、十六阿哥费扬果(富察氏与老汗所生,莽古尔泰之幼弟)、昂阿拉(富察氏与前夫所生,莽古尔泰同母异父之兄)也参与其中,从莽古尔泰家中搜出的十六块刻有“大金国皇帝之印”木牌,琐诺木也自首招供,莽古尔泰、德格类虽死,但人证、物证俱全,此案确凿无疑。

  “真没有想到啊,莽古尔泰、德格类是本汗的亲兄弟,本汗对他们那么好,两只恶狼还想杀本汗!诸贝勒、臣工还有什么异议。”天聪汗痛心疾首地问道,谁敢有异议,大家排着队跳出来咬牙切齿痛骂莽古尔泰、德格类罪大恶极,虽死也不能放过,应该刨墓挖坟挫骨扬灰,天聪汗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大声说道:“我大金起于山野之中,虽国事蒸蒸日上,律法却粗陋不堪,莽古尔泰、德格类胆敢图谋作乱,就在于心存侥幸,以为无法可治,刑部可曾会议如何处置叛逆余党?”

  “大汗已诏准将文馆翻译的《大明律》及《大明会典》变通为大金律法,臣与刑部诸臣工会议,以为我大金应依法治国,依《大明律》凡谋逆者无论主从一律凌迟处死,其家中年十五岁以上亲属及同居者男丁斩首弃市,十五岁以下及妇人处流刑。”刑部汉承政高鸿中看了一眼济尔哈朗,战战兢兢出列奏道。

  “高鸿中,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用明国的律法处置我大金贵胄,究竟是何用心?”岳托站出来怒吼道,高鸿中吓得立刻躲到济尔哈朗身后。

  这案子明显是个假案,冷僧机不过是个奴才,琐诺木历来惧怕莽古尔泰兄妹,他们俩如何能参预莽古尔泰谋反?更荒唐的是还翻出木牌作证据,莽古尔泰是粗货不假,但也不至于刻一堆木片做御印吧,大汗想吞并正蓝旗也就罢了,何必对自家人下毒手——性格耿直的岳托再也忍不住了,向天聪汗说道,“大汗,莽古尔泰、德格类已死,此案死无对证,不如到此为止以免伤及无辜。”

  “胡说,此案铁证如山,如何会伤及无辜?”天聪汗拍案大怒,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大金若想国势永昌,就必须学习明制依法治国,对犯上作乱之徒决不可姑息。”

  大殿里立刻有人腿一软坐到地上,凌迟处死对诸申并不陌生,明国抓住他们的人就爱用这一手,而诸申因为人口少很少适用死刑,反而允许以军功、财物赎刑,更不会以酷刑杀人,对于勋贵还往往免死,比如那个阿敏也算罪大恶极,直到现在还关在家中混吃等死,大汗是怎么啦?鬼迷心窍要用明国的酷刑处死自家的亲人,这个先例一开就太可怕啦!

  “大汗,使不得呀,老汗生前曾令诸贝勒向天起誓不杀同胞骨肉……”萨哈廉涨红脸说道,代善一把就捂住他的嘴。

  天聪汗脸色变得很难看,向济尔哈朗瞟了一眼,济尔哈朗马上就会意地一笑,对岳托说道:“此案虽然死无对证,但人证、物证俱在,捕获逆犯也几乎都有招供,岳托,你是想包庇丈母娘吧?你的福晋也难逃干系啊。”

  岳托恨恨地瞪了一眼豪格,转脸向天聪汗说道:“臣是为大金斗胆直言,绝无私心杂念,臣的福晋与臣相伴多年,不忍亲手加害,大汗如欲处罚,请大汗自便。”

  老代善突然像抽风一样抽搐起来,腿一软就要倒下,萨哈廉踹了一脚岳托,兄弟俩急忙扶住阿玛,天聪汗冷笑着瞟了一眼这父子三人,挥手对众人高声说道:“我大金立国已久,诸贝勒、臣工却拿不出一部律法可依,本汗以为参详明国律法理所当然,就依刑部章程议罪吧。”

  天聪汗定了调子,还有什么好议的,诸贝勒、勋贵及大臣都怕沾上祸水,只管把人犯朝死里整,再也顾不得血脉亲情。天聪汗仁心大发,非常宽容地表示,莽古尔泰、德格类只须刨坟即可,不必挫骨扬灰,两人亲眷除莽古济、费扬果、昂阿拉、额必仑等少数主犯凌迟外,其他革除宗室废为庶人即可,屯布禄、阿达礼等少数莽古尔泰死党须凌迟处死,从犯皆斩首弃市,家人发配披甲人为奴。天聪汗赏罚分明,有人倒霉就有人获益,冷僧机告发有功给予重赏,琐诺木自首揭发表现不错,免罪准予回家,豪格收获最大,大义灭亲忠心可嘉,正蓝旗与两黄旗混编后再分出一个新正蓝旗,让豪格去当旗主。

  议罪结束,众人心事重重各自回家,代善一家又悄悄聚到一起,岳托满脸泪痕仰天长叹:“大汗变了,我们把他扶上汗位,却没想到他如此冷漠无情,对亲人也下毒手,看来额鲁走的路是对的。”

  “常书逃脱了,帮他去额鲁那里吧,我们答应过额鲁送他回归化。”萨哈廉垂头丧气地说道。

  “你们两个傻小子,现在还想去救别人,替你们自己想想吧,下面就是你们,还有你,硕托,不要再惹祸了,我老了,死活无所谓,但不想替你们收尸。”老代善老泪纵横,突然举起拐杖打自己的儿子们——大哥褚英的死吓住了他,从那以后处处小心,不但甩掉了太子之位,还把岳托、硕托哥俩赶出家门,处心积虑为两红旗多留条后路,现在阿敏、莽古尔泰都完了,两红旗今后的路也更加艰险。

  大金国建国以来最凄惨的一幕发生了,盛京一夜之间变成屠场,离汗王宫不远的刑场上每日传来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莽古济是天聪汗的姐姐,费扬果是天聪汗最小的弟弟,屯布禄更是一员金国猛将,在柳河之战中以两百多丁壮、健妇大败孙承宗的七千多明军精锐,成为八旗中家喻户晓的勇士,他们被千刀万剐,和上千正蓝旗的将士一起死于这场内讧中。

  这场空前的浩劫其实早已注定,老汗处心积虑制定了四大贝勒轮值国政、八旗贝勒共和议事的朝制,也给他心目中的继任者留下了实力强劲的两黄旗,但他一死就全乱套了。四贝勒在一帮小贝勒的支持下抢班夺权成功,但这位新汗却是四大贝勒中实力最弱的,手中的正白旗实力在八旗中倒数第二,以后讹到手的镶白旗实力则是倒数第一,换旗成为两黄旗后还是远弱于两白旗(原两黄旗)和两红旗,他的手只好伸向两蓝旗,但镶蓝旗是二王舒尔哈齐留下的班底,一向很抱团,虽然老旗主阿敏倒了,接任旗主的济尔哈朗却老奸巨猾,根本不给天聪汗下手的机会,相比阿敏和济尔哈朗兄弟俩,莽古尔泰和德格类哥俩就差得多,一个好勇无谋、一个生性怯弱,最终葬送了正蓝旗——两黄、正蓝三旗在手,天聪汗的实力骤然跃居诸贝勒之首,他的志向高远,终于有机会大展手脚了。

  父汗,我违背了不杀亲族同胞的誓言,但这不能怪我,是你先抛弃了我,我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谁挡我的道就必须去死,因为只有我才能带领大金国走向辉煌——天聪汗站在大政殿前心潮澎湃,却找不到一丝胜利者的欢欣,一阵冷风吹来,远处的惨叫声传入耳中,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八旗将士面对明国会尽情发泄怒火,但在蒙古草原上还有另一个满、汉、蒙三族共同创立的国家,今后该如何面对他们呢?

  盛京以北一处山林中,数百诸申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常书没有哭,眼里却喷射出怒火,手里的刀攥得更紧了——他是这场大屠杀的漏网之鱼,一年多不在家竟然被遗忘了,等刑部想起他也是莽古尔泰死党时,已经让这家伙逃进山里。冬天在山里活下去很难,但至少能暂时保住性命,逃难者陆续聚集到这里,也把各种噩耗带来。

  “常书,你是二等梅勒章京,这里数你的官最大,你带着我们造反吧。”

  “拼了吧,留在这里不被冻死也要饿死,杀回去让他们知道正蓝旗的人不怕死。”

  几个正蓝旗的军官大吼着,常书走到众人面前,挥舞着拳头大声说道:“大汗变了,变成了暴君,他抛弃了老诸申,现在我们也要抛弃他,但我们不能白死,正蓝旗的血海深仇必须要报,我们离开这里,一直向西走,到丰州投奔额鲁巴图鲁。”

  “可是我们的粮食不多呀,从辽东到丰州好几千里路,这大雪天,女人和孩子们怎么办?”几个老人挤上前问道。

  “诸申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再苦再累也不怕,反正都是一死,为了报仇豁出命也要逃出金国,兄弟们,过了辽河就是蒙古人的地界,开春就有丰州的商队,他们会帮助我们的,”常书说着走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面前,抱着她们低语一阵,然后擦干泪水又向众人说道,“老弱妇孺回盛京去,只要不死就咬牙活下去,再大的屈辱也要忍受,丰州的诸申兄弟说过以后要解放辽东,你们一定要等着我们打回来。”

  “投奔额鲁巴图鲁,解放辽东报仇雪恨。”——风雪之中,两百多个正蓝旗的兄弟挥泪告别亲人,跟随常书上路了,他们知道此行艰险,但还是义无反顾踏上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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