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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 141. 奇香蜜丸 1


  十二月初二,戊申日,这是三九的第七天。俗语有云,三九四九,冻死猪狗。

  这天下了一场冻雨,雨水挂在树上,还没等落到地面就冻成了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中书令冯道从西京迎奉郭氏自高祖以下四庙的神主返回,到达了西郊。

  皇帝应当着常服出城亲迎神主,这是经太常礼院诸臣反复引经据典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于是,尽管天气酷寒,接到冯道先遣奏报的官家郭威还是勉力遵从礼制,率领皇子晋****以及王公大臣们,亲往西郊迎接宗庙神主。在凛冽的寒风中,官家亲自路迎奠飨,并奉皇家祖先之灵位入于太庙,设奠安神而退。

  官家郭威原本是骑马出于西郊的,君贵担心恶劣的天气会加重父皇的病情,坚持让御辇跟随出城。果然在行礼完毕之后,君贵发现父皇面色有异,便立即扶着他登入有暖帷严密遮挡的御辇返宫,自己驾马从旁阜随。

  回到滋德殿,君贵与内侍们一起将父皇扶到御榻上躺下。官家喘息不定,勉力抑制着想要大咳特咳的冲动,将脸憋得紫了。彤云等吓得脸色煞白,一边服侍,一边偷偷抹泪。未几御医传到,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施治,药石针砭,多管齐下。

  殿中人仰马翻折腾了半日,官家好歹平静下来,躺在榻上昏昏睡去。君贵退到外殿,心中一片沉沉阴云,压得他窒息欲狂。

  好在翌日,官家的病情有了好转。君贵、君怜、鹭娘、重进等晚辈日日入内探视,轮番事奉汤药。往后几日,官家在众人的悉心调养下颇有恢复,又能勉力视朝了。

  视朝的一个主要内容,是处理臣属上奏的各类文书。郊禋在即,外藩们纷纷乞朝。能够参与国家这一重大礼仪盛典,是莫大的光荣,可是能够获准躬逢其盛的外藩屈指可数。谁将会得到这样的恩宠呢?

  十二月十八日,曾经三上乞朝奏表的镇州节度使何福进获准来朝。

  十九日,同样曾经多次上边乞朝的邺都留守王殷获准率牙部来朝,官家命他仍旧如先前在京时一般,掌京城内外巡警。

  群臣侧目。

  二十日,权判太常卿田敏以礼仪使的身份上奏:“皇帝郊庙行事,请以晋****为亚献,通摄终献行事。”郊禋时的祭酒必献爵三遍,亚献,就是献第二遍,终献,就是献第三遍。唐代旧制,南郊享太庙时,例以亲王充亚献、终献行事。如今的官家只有一个皇子,皇室只有一个亲王,所以亚献、终献,都将由晋王来担当。考虑到官家的健康情况,这也意味着以晋王为仅次于主献者皇帝的副祭,意味着晋王必要时可以代替主祭者皇帝完成所有的献祭仪式。

  官家依从了礼仪使田敏的建议。

  东京。御街。日间。

  一大队衣甲鲜明的人马从南而来。仪仗旗帜高耸整齐,在寒风中猎猎翻卷;几百甲士,无论骑在马上还是徒步行进,无不体格壮硕、神情倨傲。被这一系列浩大的仗卫所簇拥着的,正是邺都留守王殷。他原本身材高大,骑在璎珞艳丽、腿长臀圆的枣红马上,愈发显得仪形魁伟、威风震烁。

  非皇家人马却以如此铺张的排场耀武扬威地行进,自本朝建鼎以来还是比较罕见的,即便王峻势盛之时也少有如此。这不寻常的现象自然引起了沿途百姓的侧目乃至围观,纷纷猜测这个看似大有来头的人物究竟是谁。有聪明人从仪仗号旗上找出了答案:“啊,是邺都的王节度!”

  冬日街面上往来的人原本不多,可是这么庞大鲜明的仪仗队伍经过,倒把好些人从家中召唤出来看热闹了,拥挤着阻碍了队伍前进的速度。为此,有四个骑士突出前阵,挥舞着马鞭在前面不停喝道:“奉旨巡城,无关人等回避!奉旨巡城,无关人等回避!”

  那些不识趣、不知道赶紧闪避的好事者,难免挨上一两鞭,御寒的衣物也被抽出口子来。更不凑巧的,鞭子落到脸上或者露出的手上,立马皮开肉绽,惨呼连连,观者无不耸然。

  晋王府。外堂。房门紧闭。

  田重霸在向君贵密报情况,低语良久。

  有人叩门,连叩不止,君贵示意田重霸去开门。门开,林远入内,揖道:“殿下,杜娘子回来了。”杜娘子自然是指朱雀。君贵问:“就她一个人?”“还有位老者。”君贵一喜:“快快请他们入内!”又吩咐:“去请夫人过来。”田重霸见状,便向君贵施个便礼,悄然告退。

  未几,廷献和承璋前引,朱雀陪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并两个僮仆入内。君贵忙上前揖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高医正高老先生了?”高医正微笑回礼:“山野之人,见过晋王殿下。”君贵将高医正延入座中,又向朱雀笑道:“榷娘子一路辛苦,也请赶紧坐下歇息吧。”

  朱雀淡淡一笑:“大皇子所托之事,我已粗略向师父提及,大皇子可细述其详。”君贵点头。

  这当儿君怜也闻讯赶来,众人互相致礼。

  十五年前在同州节度宅,高医正见过君怜一面,其时君怜尚是孩童。此番是他们第二次相见。一见之下,高医正惊异于当年那个娇柔的小姐儿今日已拥有了如此的容貌与气度;而君怜则伤感地发现:高医正满鬓添霜,不复当年那个义气激荡的壮年医官了。

  分宾主落座后,君贵向高医正详述了官家症状与病程。高医正听罢,默然良久,方道:“依殿下所言症候,臣不敢说有无把握的话,臣只能当面问诊试试。”君贵道:“好。高老先生已有了年岁,连日赶路辛苦,请先用些茶水点心,略歇一歇。少时,咱们就进宫去吧?”高医捋捋花白的胡须:“问诊之事,宜早不宜迟,臣无需歇息,现在就可以入宫探视。”

  当下君贵、君怜便吩咐备衣备马备轿,要亲自引领高医正入宫。君怜寻机私下询问朱雀是否愿意一同入宫,朱雀连连摇头。君怜知道她心里一向远着皇家,远着宫廷,也不勉强,便嘱朱雀回到别院调养歇息,又吩咐咐廷献、承璋等好生服侍。

  大内。滋德殿。后殿。

  官家静静躺于御榻,闭目养神,锦被厚厚堆积在他身上。这阵子他的病势似乎又转沉些,已经好几日不能视朝了。

  高医正坐在榻旁杌凳上,望闻问切诊视半日,方离了御榻,由君贵引着,来到外间。

  早有宫人备下笔墨纸砚候着,可是高医正摆摆手,并不打算去桌案前开方子。君贵与君怜不便发问,只强抑着紧张,不安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殿下,夫人,”良久,高医正温和地开口道,“臣才疏学浅,不敢对陛下不豫之事胡乱置喙。不过,臣倒是有一种丸药,可以稍微缓解陛下的症状,让陛下感到舒适一些。”说着,他向随从的僮仆一招手。僮仆忙递过来一个粗嘴的中号葫芦。

  高医正从宫人处要过来一只秘瓷大碗,又拔开葫芦嘴,向碗中一气倾倒出十几粒药丸来。君贵两人仔细看时,见是些拇指头粗细的褐色蜜丸,隐隐散发出一种幽远的清香。高医正解释道:“这叫‘奇香润肺丸’,是臣两三年前按照家传的方子制备的。如今统共剩下五十来粒,全都呈献给殿下吧。”

  他将盛装了香丸的秘色瓷碗递到君贵面前:“殿下,请从中任取一丸。”君贵依言捏起一粒香丸。高医正从君贵手中接过那粒香丸,忽然放进自己口中,三嚼两嚼咽了下去。

  君贵与君怜都对他的举动感到惊异,愕然道:“高医正,这是为何?”

  高医正笑道:“天家至尊,本不应该服食来历不明的外路药丸。可是臣家的这种‘奇香润肺丸’炼制起来颇费工夫,倘若到京城现开方子检药炼制,一时半会儿却是得不了的。臣以身试药,不过略表诚意而已。用或者不用,还是要请陛下与殿下定夺。”

  君贵想起朱雀所言高医正因受宫廷隐事牵连而弃官隐遁的事,对他目下这种超乎寻常的谨慎便有了体谅,此外,还稍微感到了一点尴尬,不由讷讷道:“用自然是要用的。高医正可否详告药理及服用之法?”

  高医正点点头:“这个自然。”于是坐下来,将这润肺香丸的配方、制法与服法详解一番。君贵听罢,沉吟片刻,问道:“那么,官家服了这药丸,会有什么效果呢?”

  “咳嗽或喘息稍缓后服食,可以感觉到喉管以下一片清凉……”

  君贵与君怜对视一眼。君贵道:“光是清凉,又有什么用呢?”

  高医正道:“殿下可别小看了这清凉。有了这片清凉,才可以安然入睡;睡得好些,来日精神也会好些;精神一好,整个人言谈举止便大不一样了……”

  君贵与君怜又默然对视一眼。

  晋王府。客房。

  高医正与朱雀在房中相叙,旁人尽出。

  奇香润肺丸已经由皇子说动官家服用,高医正本心是想离京的,可是又知道不能走。他侍御的经验很丰富,知道在皇帝服药期间,提供方子的大夫和提供药材的药商都得随时候命,说得好听些叫做备咨询,说得直白点,就是押在这里做人质了。服了药病情倘不能好转,已经够让人提心吊胆的;倘若竟因此恶化,那么十有八九,这罪责就得向大夫和药商那里去问了。

  何况,这次他是连大夫带药商的职责一并担过,他怎么可能离开?他必须坦然地陪着,面对结果。

  师徒两人叙的话,其实与官家的病情无关,大部分都是家常。晋京的路上因忙着赶路,两人并没有什么时间闲叙。目下客居晋王府,倒是真正有了余暇。

  师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有与朱雀相熟的,也有只见过一两面的,闲闲聊一遍近况;朱雀最近自制的丸药,拿出来请师父品评指教;师父新发现的古代医书、或者从古代医书中发现的奇方妙理,也值得细细一说;还有师父新编的另一套养生吐息之法,也都当场教习演示一番……

  数日之后,话题枯竭,再没有心思去搜肠刮肚。毕竟都为一件事悬着心,躲不过,还是回到了最根本、最敏感的话题。

  朱雀斟酌片刻,终于问道:“……师父,官家的病……”

  高医正一阵沉默,叹了口气,方低郁道:“……姐儿,师父无能,无力回天……”

  “……那么,师父所献的药丸……?”

  “治标不治本,只不过让病人稍感舒适而已。官家的病根在药石所不能及之处,师父没有别的办法了……”

  “听闻官家的脖颈也常常犯疼,那个要紧不要紧?”

  高医正摇摇头:“……不甚要紧,也许,等不到脖颈的病发作……”

  朱雀神情黯淡。皇朝建鼎后她曾两次外出游历,她知道如今的官家是个百姓口中称颂的好皇帝;何况,他还是君贵和君怜的父皇;更何况,自己还一直寄寓在皇子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对师父暗示的这个结果感到悲伤。

  更让她心惊胆怯的是,倘若官家寝疾不起,一切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对于她,那个变化虽然早就在预料之中,却是来得越迟越好的啊。

  一直纠结在自己心中的问题像拔不尽的藤蔓,再次顽强地攀援上来。她决心从师父那里获得一些精神力量:“师父……,师父历事过好几任官家,弟子想请教师父:目下的天子家,可是其中的大有为者?”

  高医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自然是的。师父亲眼见过的天子中,目下这家是最好的了。”

  “那么,倘若天子要师父重新进入内廷为御医,师父可否会答应呢?”

  高医正连连摇头:“师父不会答应的,即便人家以天子之威逼迫,师父也不会答应……师父会赶紧跑掉。”

  “……为什么?”

  高医正叹了口气:“姐儿,师父问你:倘若一只鸟儿已经见识过天空的广大,它还会甘心被困在笼子里么?”

  朱雀不语。

  师父的话振聋发聩,她在心中反复琢磨。

  她是朱雀,她也是一只不肯收起翅膀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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