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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 133. 此岸八分 1


  廷献陪笑道:“姐儿拟的这几个名目好高致,小人有些看不懂。……分别是要用在什么地方的?”

  朱雀眉毛一挑:“以你的聪明,有什么看不懂的?‘别院’就是我这所小院落的名目啊。”

  “呃……这别院就叫‘别院’啊?不在前面加点什么缀一缀?依小人陋见,此院中海棠甚多,何不就叫做‘海棠别院’呢?”

  朱雀摇头道:“别院就是别院。此处无名胜有名,何须前缀,反落了言筌?何况,你若加了海棠,芍药怎么肯答应?你若加了芍药,迎春怎么肯答应?须知万物皆是有情的,你待它不公允,它自然会想法甩脸子给你看。不如不着一物,反而尽得风流。”

  廷献点点头:“呃……好。”又一本正经道:“不过……依小人看,姐儿倘若真欲其‘无名’,又何必标注出这个‘无名’呢……”

  朱雀瞥他一眼:“所以你是要跟我辩一辩名相虚实之理咯?”

  “这……小人不敢。”

  朱雀默然观看自己的手书,片刻,还是给了廷献一个解释:“……你听说过属文、绘图都有所谓‘不着痕迹’之法么?我这个呢,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着痕迹,所以叫做‘偏着痕迹’之法。”。

  廷献决定放弃追问,否则,就像是专门要跟榷娘子抬杠了。他提醒自己:他是来干活的,不是来辩理的。就算之前靠着死磨硬泡,好歹跟榷娘子有了些许与众不同的交情,也千万不要越过她所能容忍的玩笑底线—何况,榷娘子的心绪一日九变,天知道她的底线到底伏在哪里啊。

  “那么……另外这几个名字呢?姐儿可否告诉小人,准备将它们用到什么地方?”

  “嗯。这个‘此岸’,是指院中这片花树小园;‘争渡’,是指书房;至于‘大象’么,就是我的起居室了。”

  “呃……好,好。不过……花园的名字……唔……‘此岸’……也要做成牌匾么?”

  “谁让你做牌匾了?”

  “那么……是刻在山石上?”

  “不用啊。你既来问我,我就告诉你这片小园的名字,我又没说让你把名字刻上去。”

  “呃……好吧,小人明白了。那么,小人就把‘争渡’和‘大象’做出来吧?”

  朱雀撇嘴一笑:“廷献,我看你素常挺讲究的啊,今日你满肚皮的讲究都到哪儿去了?说要替书房做个牌匾,虽未能免俗,也就罢了。起居室要什么牌匾呢?何况你没留心看么,它叫‘大象’啊,‘大象无形’,你还非得给它赋形不可?”

  廷献哭笑不得:“是是,小人愚钝,不能理解姐儿高妙的意思。”

  “得了,我也不跟你饶舌了。你要的就是这些,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廷献走后三四盏茶的工夫,君怜独自来了,步履略显迟缓。候在外间的琉璃行罢礼,想上前搀扶,君怜摆摆手;琉璃意欲进去通报,也被君怜制止了。君怜径直走入书房中,见朱雀还在书案前盯着空白的“秋叶”纸发呆,便轻轻咳嗽一声。

  朱雀抬头见是她来了,淡淡一笑。

  君怜走到书案跟前:“怎么了,朱雀大师这是在跟谁‘争渡’呢?”

  朱雀道:“你身子日渐沉重,不乖乖去歇午,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廷献把你拟的名目给我看了。我只觉得高深莫测,值得苦苦思索、反复咂摸,哪里还睡得着觉?”

  朱雀的嘴角牵起了笑意:“怎么样,我这几个名目起得好不好?”

  “好。”君怜点头,似笑非笑的,“这几个名目串起来是什么意思,我且胡乱一猜:我所居兮在‘别’处,是故身虽栖息于‘此岸’,心却‘争渡’向彼岸,是故要摆脱尘机上钓船,终究以无形‘大象’为己身之归所……大致是这个意思么?”

  朱雀不动声色地看着君怜:“……‘谁谓河广,一苇可航’,‘嘉彼钓翁,得鱼忘筌’,正解。”

  “不过有一处我不明白,正要请教你:既然曰‘争’,总得有‘争’的对象吧。朱雀大师这是在跟谁争渡呢?”

  “……跟我自己。不行么?”

  “行。”君怜又点头,“所以,这里所‘争’的不是渡船上有限的位置,而是在争执:到底是上船还是不上船,是么?”

  “嗯。”

  “书房里会有答案?”

  “也许吧—就算书房的书中没有答案,可是书房里还有琴啊,也许答案就在琴声里。”

  “何以见得?”

  “……比如《沧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君怜微微一笑:“幸好是《沧浪》-沧浪亦有岸啊。”

  朱雀道:“沧浪有此岸,也有彼岸。”

  “此岸风光大好、变化万千。朱雀大师既来之,何不索性安之?常驻此岸,不是照样可以探得大象之妙么?”

  朱雀好笑地看着她:“你这是……专程来劝我‘不渡’的?”

  “不完全是。”君怜从袖中取出折叠着的一张纸来递给朱雀,“我见了你起的那几个名儿,心有所动,特意为你写了字来,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朱雀展开看时,原来是斗大的“此岸”二字。君怜素来很少写大字,这两字以八分体写成,俊逸典雅,意味醇厚。朱雀不由赞道:“好标致的字儿!”瞥她一眼,又道:“何必巴巴的劳这个神?我自己不是已经写好给廷献了么?”

  君怜淡淡笑道:“你写的是你的,我写的,是我的心意。有个细节,我本想遣廷献再来问,可又担心你再把他欺负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少不得自己亲自过来问一声:书房的名儿,你是愿意做成匾额挂在门楣上呢,还是装裱了挂在墙上?或者‘不着痕迹’,就放在自己心里算了?”

  很显然,廷献将刚才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都详细汇报给了君怜听。这不出朱雀的意料。

  搬入阔大的晋王府后,他们之间多年习惯的小范围近距离的相处模式被打破了,更多的人挤入了他们的关系网链中、挤入了他们的生活空间里。不仅是君怜与朱雀,君怜与君贵、朱雀与君贵、朱雀与廷献、君贵与廷献……他们之间的距离都需要重新调整,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需要进一步磨合。大家都在勉力适应这个新变化。

  只有君怜与廷献之间那种微妙而坚韧的关系,倒像是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一般,颠沛匪亏。

  朱雀忽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嫉妒。她甚至说不清这嫉妒是针对谁的,好像并不具体针对他们中的哪一个,而是针对一种状态,一种她自己绝不可能拥有的稳定性。

  她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你觉着怎样好,就是怎样吧。”

  “好,那么‘争渡’挂在门楣上,把墙留给‘此岸’好了。”君怜直盯着她的眼睛,平静道:“还得问你一句,‘此岸’二字,你是愿意用我这两个拙迹呢,还是用你自己刚才所写的手书呢?”

  朱雀又感到了难过,君怜的措辞和语气让她心中无端发慌。君怜的身份地位日渐不同了,两个人起居不在一处了,是不是她们之间相处就一定要变得这么生疏、这么客气、这么小心翼翼的?她当初决定尽速从仙室山回到君怜身边,可不是为了让君怜像待客一样地跟自己相处啊。

  她也知道,其实,明明是自己一直在远着君怜。可是在她的心底总有那么一丝傻念头,以为君怜理当一如既往,理当恒定不变。

  僵持片刻,朱雀冷淡道:“这是你的家,随你。”

  君怜默然,倔强地抿起了嘴唇。朱雀看到君怜的眼中升起了一层水雾,她后悔失言了。

  “我是说,随你的意思……”她讷讷道,试图找补,却越描越黑。

  君怜看定朱雀,慢慢拿过自己刚刚写就的那幅八分体大字,慢慢抬起双手,一条一条,将它撕碎了。她的泪水也随着纸屑,倔强地滑落下来。

  朱雀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此岸”在君怜手中土崩瓦解、碾作齑粉。她的呼吸仿佛停顿了,她的心防也随之崩塌,化作一地深滑粘滞的泥淖。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目下这种局面?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所有重新走向对方的努力,就是为了在此刻这样互相伤害吗?

  君怜抹去泪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朱雀看她虽步履蹒跚,却勉力坚持着应有的风仪,不肯低头萎靡,心中大痛不已,捂着脸哭出了声。

  罢了罢了,既然早晚都是要分道扬镳的,不如就趁现在吧。吵了嘴,不正是分手的最好时机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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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八分体是隶书的一种字体形态,宏大健拔,气势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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