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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3章咸阳


  洛阳王城的宫殿群在春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铜战车隆隆碾过长街,零落匆忙的国人连忙哗然闪开,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秦武王轻蔑地冷笑着,脚下一跺,大型战车抛下颜率一行,径自隆隆冲进了王城幽深的门洞。

  王城内荒凉破败一如往昔,高高的宫墙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如高山峡谷,使方方庭院都笼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抬头望去,只有头顶的一方蓝天白云悬在宫殿峡谷之上。眼前正殿广场的大青砖缝隙里荒草摇曳,雄伟的九鼎默然矗立,时有鸦雀从大鼎耳的巢中飞出,盘旋飞舞啁啾欢叫,使这沉寂的宫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从东边偏殿缓缓拥出。后边匆匆赶来的老太师颜率一声高诵:“天子驾临——秦王觐见——”随着颜率苍老的声音,一个身披大红金丝斗篷、头戴高高红玉冠的少年从仪仗中央甬道走了出来。

  秦武王心知这是新近即位的周王,却在战车上一拱手道:“秦王嬴『荡』,拜会周王。”这一完全没有觐见『色』彩的做法,在《周礼》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颜率一时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颜面了。

  少年周王却是浑然无觉,照样一拱手道:“秦王远方贵客,光临洛阳,不胜荣幸。”

  秦武王见这位少年天子还算知趣,不再做大,飞身跳下战车深深一躬道:“嬴『荡』叨扰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道:“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远来,王室自当设宴洗尘,请入大殿。”

  颜率为免难堪,抢先一步高声道:“老夫为秦王导引,请——”领着秦武王向东偏殿而来。殿中酒宴原已备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径自大步向并列的主案走去。身后的少年周王虽一脸苦涩笑容,却平静地走到了另一张主案前:“秦王请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愿也,多谢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宾主之礼,原也应当,何须言谢?”

  一时双方坐定,周王与秦武王同为面南主案,秦国丞相甘茂与周室太师颜率陪坐两侧,其余大臣依爵位高低分坐两侧。唯一的不同,是秦武王带来了十六名嫔妃,全是没有见识过洛阳王城的西部女子。她们五彩缤纷地在秦武王身后排开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案上粗简的酒菜,虽不能说唧唧喳喳,盈盈轻笑中却也充满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礼》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来,成群嫔妃是根本不能在天子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说一片嬉笑了。然则时也势也,面对秦武王这等视礼仪为粪土的强悍君主,面对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只有无可奈何,只有尴尬地陪坐了。一时人人面红过耳,座中没有一丝迎宾喜气。

  红衣司礼大臣一声高宣:“为秦王洗尘,奏乐——”

  随着悠扬的大雅乐声,周室君臣的僵滞方才松泛了一些。少年周王举起了青铜大爵道:“诸位同干此爵,为秦王接风洗尘。”周室臣众按照礼制跟着一颂:“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谁想秦国大臣将军与嫔妃却是一声高呼:“秦王万岁!干!”王城中顿时一片轰鸣雀鸦惊飞。周室臣众面面相觑,举着大铜爵不知如何应对。

  秦武王举着酒爵哈哈大笑道:“老秦人粗朴少文,来!干了便是。”也不向身边天子作礼谢恩,径自一饮而尽。秦国将领大臣与嫔妃又齐喊一声:“干!”一片汩汩声中人人空爵。周室臣众却看着少年天子慢慢饮尽,方才默默啜干,双方一时毫不搭调。

  秦武王啧啧叹息着大是摇头道:“洛阳王室,天子之酒,怎的这般薄寡无味?这菜,两方冷猪肉,有甚咥头?洛阳天子,当真破败若此么?”

  颜率忙拱手赔笑道:“秦王明鉴:周室素无土地民众之治权,百余年来,诸侯贡品日渐断绝,王室赋税连日常支用尚且难以维持也……”目光向衣衫破旧的大臣们一扫,众臣皆是面红耳赤。少年周王一声长叹,不由泪水盈眶。

  “啪”的一声,秦武王拍案高声道:“这天子有甚个当头!来人,搬出本王带来的大秦凤酒。再搬出行军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饮!”

  话音落点,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间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搬来五十个黑『色』大坛,每个大坛上贴一方红布,一个大大的“凤”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捧进大盘酱『色』干肉,每案一盘,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风味,敢请天子品尝。”

  少年周王浑身一颤道:“多谢秦王情意……”一言未了,泣不成声。西岐本是周人发祥之地,那凤鸣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远的祥瑞。当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将全部故土封给了秦人,自己东迁洛阳;本以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后物是人非,秦成强横大宾,周却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这位聪慧刚强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嘘?

  秦武王一阵愣怔,显出罕见的宽和,拱手笑道:“嬴『荡』鲁莽,天子恕罪。”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请。”

  秦武王大笑道:“天子不扫兴便好。来,开咥!”

  大殿内外顿时热闹起来。秦国的大臣将军与嫔妃无一例外地掳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块咥肉,大爵饮酒,一片稀里呼噜狼吞虎咽,谁也不去计较吃相礼仪。原是秦军个个猛士,食量特大,犹以秦武王与孟贲乌获三人为最。秦武王每顿必得干肉六七斤、大面饼五六个、烈酒一两坛。只因昨夜卧榻不宁,秦武王早晨军食无心下咽,正要在王城大宴中补回来。在他想来,洛阳天子再穷酸,大肉美酒总是有的,总不至于连饭食也拿不上台面了。谁想周人历来简朴,与****横流享受成习的殷商人恰是两端。《周礼》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两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炖羊骨,合起来也没有一斤肉,且因事先准备,端上案来已经是冷猪肉了。如何能教秦武王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军征战,饱食第一,亏甚也不能亏了将士肚腹。一国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对行军征战的军食绝不会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们拘谨一阵,终于开始了放任吃喝。毕竟,无论你是天子大臣,还是一介庶民,吃饱总是最要紧的。虽说周人简朴,可这天子大宴也确实是无物可上,府库短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在座君臣除了东周公与西周公说得上锦衣玉食之外,大约谁都不敢说自己能比秦军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虽然大违礼仪,但也是战国弱肉强食大势使然,只要不灭周室,便不能认真计较,不吃反而自讨无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来,王城大殿内外顿时成了饮宴场。殿外广场是一千骑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饮一碗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王城之庆贺。秦军将士们大是兴奋,以军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饱餐一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毕竟,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于山乡,又常年驻扎军营驰驱战场,对洛阳王城这样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游走,最后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认为唯有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九鼎是咸阳所没有的,惊讶欣喜呼喝叫嚷毫不掩饰,王城一片喧闹之声。

  大殿内也开始松弛热烈起来。秦武王一阵大咥痛饮,已经是脸红耳热,听见殿外军士品评九鼎的惊喜喧哗,对周王一拱手道:“敢问周王,这九鼎神器几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闪笑道:“问鼎中原者不知几多?只是谁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道:“是么?那便试试。走,出去看看。”一群嫔妃立即一片欢笑,簇拥着秦武王出了大殿。少年周王与颜率并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边,来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两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王城虽然破败,这九鼎的气势却丝毫未减,纵是铜锈斑驳,反而在破败荒凉中显出一种亘古的峥嵘高贵与神秘。秦武王仔细打量,只见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兽底座上,巍巍然约有丈余之高,仰视而上,鼎中是苍黄泛绿的摇曳荒草,仿佛岁月的苍苍白发。秦武王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突然浮现:搬回九鼎,便是进军洛阳的最大战果!九鼎是天下王权之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归,足可激励秦人震慑天下。

  “敢问老太师,九鼎原本是周室之物么?”秦武王转过身来,一脸的嘲讽。

  颜率一阵思忖,摇头解说道:“九鼎者,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贡金,各铸一鼎所成也。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势及田土贡赋数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龙形文字,是以称九龙神鼎。夏传商,商传周,虽是三代传承之镇国神器,也是天命攸归。”

  孟贲打雷般『插』问:“大鼎究竟几多重?”

  颜率皱起了两道白眉,却又勉力一笑道:“九鼎宏大,无可秤量,史亦无载,谁也不知几多重。武王灭商,从朝歌运到镐京,平王东迁,又从镐京运到洛阳,因无大车可以载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运。国史记载:每鼎九万人牵挽,九鼎便需八十余万人之力。据老臣测算,一鼎大约近千钧之重,万余斤也。”

  众人惊讶肃然,围在数步之外的兵士们也是一片惊叹。

  秦武王不动声『色』道:“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颜率指点着:“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东方四鼎是徐、扬、青、兖四州;西方四鼎是幽、梁、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没有说话,大步走了过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兽底座上,鼎身铜锈斑斑,三只粗大的鼎足已经是厚厚一层绿锈了,鼎身一个巨大的上古“雍”字与山川线条中的大河东折形隐约可辨。秦武王专注地盯着那个“雍”字,伸手轻轻抚『摸』着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啊雍鼎,你在这里守了七八百年,该带着你回故土了,该做大秦之王权神器了。回到咸阳,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阵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着鼎身,“本王要将九鼎搬回咸阳!”

  秦国将士群臣骤然高呼:“秦王万岁!”“九鼎归秦!”

  周室群臣大是惊慌,一时无人敢说话。少年周王却淡然笑道:“秦王想搬便搬了。周秦本为同宗,咸阳洛阳,原本一样。”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对周室君臣如何说法毫不在意,一挥手道:“孟贲乌获,五年前本王要与你俩较力,惜乎无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谁能举起,爵升护鼎君!”

  此言一出,秦国大臣将领与一群嫔妃人人兴奋不已,有几个胡女嫔妃甚至尖声叫了起来。只有白起微微皱起了眉头,向孟贲乌获投去一个眼神:“不能!”孟贲、乌获却是但遇较力就兴奋得『毛』孔大张的猛士,如何还看得见白起眼神?闻声雷鸣齐应:“嗨!”

  “谁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来。”乌获憨厚地应答一声,绕着雍州大鼎抓耳挠腮:“好大物事,却该如何下手?”孟贲也兴奋不已地跟着转了两圈道:“乌获,鼎脚。我擂鼓助威。”乌获用手拍拍大鼎笑道:“嘿嘿,雍州老家鼎,给点脸面了。”

  孟贲已经飞步走到九鼎广场西北角的王鼓楼上,大喊一声:“擂鼓举鼎——”双手大木槌雨点般猛击,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声在王城中骤然响起,回音相合,震耳欲聋。

  乌获半蹲身体,双手抓牢两只鼎足,全身紧偎大鼎,大喝一声:“起——”大鼎却纹丝不动。乌获面『色』涨红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想提起鼎足,一发力却是两臂发抖大腿发抖面『色』骤然血红。突然一声闷哼,乌获滚下了石兽底座,一股鲜血箭一般从口中喷出,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乌获——”鼓声戛然而止,孟贲一声嘶吼哭喊,凌空飞下扑到了乌获身上。面『色』惨白的乌获向孟贲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没有说一句话,便瞪直了铜铃大的双眼。

  人群一片慌『乱』,嫔妃们几乎是齐齐一声尖叫。

  秦武王脸『色』铁青,大喝一声:“孟贲!害怕了?!”

  孟贲从乌获身上跳起,雷鸣般大吼一声冲向大鼎,深邃的宫殿峡谷中发出滚滚轰雷般的共鸣。甘茂已经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军仪仗大鼓与牛角军号骤然响起,气势如战场冲锋厮杀一般。嫔妃们立即噤声,惴惴不安地瞪大了眼睛。秦国铁甲骑士们士气大振,高举刀矛齐声呐喊:“勇士孟贲!神力无边——”秦武王冷冷地凝视着大鼎,腮边肌肉一阵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祸是福,围绕少年周王与颜率挤成了一圈,连乐师与侍女也紧张得忘记了各自『操』持,木桩一般钉在了原地。

  孟贲冲上了雍州鼎的石兽底座,将黑『色』绣金斗篷一把扒下扔掉,又三两下将精铁甲胄褪去,全身上下唯余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几乎与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气概引起秦兵一阵狂热欢呼。

  秦武王捧起一坛凤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贲,扬我国威,更待何时!”

  孟贲双手接过酒坛,眼含热泪道:“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将一坛凤酒掀起,如长鲸饮川般一气吞干,右手甩出,大酒坛“啪”地碎在了广场中央,大鼓与号角再次响起。孟贲跨开马步,两只粗长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牢牢抓定雍州鼎的两只鼎足。全场屏息中,只听一声大吼响彻王城,孟贲全身肌肉如巨大石块绷紧凸显,雄伟的雍州大鼎骤然被拔起于基座,升离地面数寸。眼见鼎身微微晃动,秦国甲士一片呐喊:“起——”秦武王脸上『荡』开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脸上却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间,孟贲巨大的身躯拼命挺直,块垒重叠的大肌上汗水喷泉般涌出。全场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唯闻孟贲骨节发出“喀喀”的闷响。眼见孟贲双眼凸出,眼珠血红,全身黑『毛』笔直伸长,状如狰狞巨兽……就在这刹那之间,突然一声滚雷般惨嚎,孟贲两只大手从肘部“咔嚓”断裂,庞大的身躯飞到了空中,眼珠宛如两颗红『色』弹丸弹上天去,庞大的躯体弹开数丈,直飞王钟,击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

  再看雍州大鼎,两只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抠在鼎足,汩汩鲜血从断肘流向石座,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岿然矗立,几只乌鸦却从鼎耳巢中“呱——”地飞出,一片怪诞神秘立时在广场弥漫开来。全场惊骇愕然,周、秦两方的宫女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用大袖捂住了嘴巴,既不敢出声,更不敢呕吐。

  “孟贲——”秦武王大叫一声,扑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贲,面『色』冷酷地缓缓走向雍州大鼎,将孟贲尸体平放到鼎前,愤然挺身道:“孟贲不要死。看本王为你报仇!为大秦举鼎扬威!”嘶声喊罢,解下绣金斗篷单手一甩,斗篷像展翼的黑『色』大鹰,竟平展展飞到“秦”字大旗的旗枪之上。

  大臣将领嫔妃们猛然醒悟,顿时『乱』了阵脚。丞相甘茂大喊一声:“毋得造次。”扑上抱住秦武王双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险哪!”其余大臣嫔妃们一齐拥过来跪倒:“我王万乘之躯,不可涉险啊!”一直大皱眉头的白起奋力挤到大鼎前,锵然躬身道:“臣启我王:一国之威在举国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纵能举起九鼎,于国何益?敢请我王以国家为重,三思后行!”冷冰冰硬邦邦振聋发聩。

  秦武王冷笑道:“白起,你敢教训本王?举鼎后再杀你不迟。来人!拖开丞相。”

  两名甲士将甘茂架走,甘茂犹自回头哭喊:“我王,白起说得对……”

  秦武王脸『色』骤然狞厉:“有挡我举鼎者,便是这般!”顺手抓起乌获尸体,向那口千年王钟掷去,“轰——”的一声长鸣,乌获尸体碎片飞裂,血肉四散溅开。全场秦人面『色』苍白,一片死寂。白起却大步出场,锵然拔出长剑举过头顶:“秦国壮士,为我王助威。”一千铁甲骑士“刷”地举起刀矛,铁青着脸一声怒吼:“秦王大力神!万岁——”

  秦武王掀去软甲头盔,『露』出一身黑丝短衣与披散的金『色』长发,腰间扎一条六寸宽的大鞶牛皮带,两只赤膊尽皆金黄『色』长『毛』,身躯伟岸,俨然一头发怒的雄狮。甘茂踉跄冲进,双手举着一坛凤酒:“臣请我王饮酒壮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坛仰天大笑道:“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沧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单手捧坛蛟龙吸水般一气饮干了一坛烈酒,扬手一甩,酒坛呼啸着飞向王钟,又是一声轰鸣,经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岿然矗立斑驳闪烁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间,却闻空中一声尖厉的猛禽长鸣。一只黑『色』大鹰箭一般向大鼎俯冲而下,又骤然展翅升空。众人惊骇失『色』间,才发现大鹰叼着一条红『色』的大蛇飞向了高高的蓝天。

  秦武王大是兴奋,向天上黑鹰遥遥一拱:“鹰神为我去妖,大秦不负鹰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鹰为神灵的。当年,还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陇西寻求秦人援手时,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还都是苍鹰展翅之形。黑鹰是老秦人的战神,它比那美丽的凤凰更使秦人热血沸腾。这天外黑鹰恰恰在此时出现,而且叼走了一条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红『色』大蛇,在秦人看来自然是大大的吉兆了。

  随着秦武王的誓言,全场秦人一声呐喊:“鹰神在上!佑护我王——”

  少年周王与周围大臣人人沮丧,面『色』难看极了。周人原本以龙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易经》八卦,多有以龙之变化预言人事变化的卦象。然则,自从有了凤鸣岐山的祥瑞,周人又以凤凰为神了。但是,凤神并未取代龙神,而只是并立为周人的佑护之神。更认真地说,在周人心目中,龙是威慑万物的战神,无论龙战于野,还是飞龙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而凤则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两相比较,自然还是龙神第一。对龙的信奉,自然导致了周人对近似龙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将龙蛇看做一体。对于出没在古老宫殿与府邸的各种蛇,周人都当做神明待之,祈祷佑护,根本不会去伤害。三百多年的洛阳王城,宫殿重叠如幽幽峡谷,大蛇出没便成为宫中常有的恐怖传闻。尤其是罕见的怪蛇出现,通常总是会引起诸多征兆猜测,甚至促使天子亲往太庙祷告祈卦。但最教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这条火红『色』大蛇。

  周显王时的一个深夜,一个侍女从九鼎广场向昼夜乐舞的东偏殿送茶,脚步匆匆间,突然看见迎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盘绕着一条红亮亮的锦带。侍女好奇走近,突闻咝咝喘息,一双碧绿的圆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风迎面扑来。侍女尖叫一声顿时昏倒……及至周显王与乐师们闻声赶来,只见大青砖上一摊血迹,红『色』大蛇正盘在大鼎上昂头对着人群吐芯。周显王惊喜莫名,立即摆下牺牲焚香膜拜,红『色』大蛇才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大吉,拆解卦象云:周为火德,尚红,源出雍州,今火龙盘踞雍州鼎,当主周室再度兴旺。一时之间,火龙护鼎成为洛阳王畿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将这条火龙特意供奉,视为神圣。

  而今,火龙被黑鹰叼走,岂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不知这些故事,大笑着走上石兽底座道:“雍州大鼎,嬴『荡』来也!”回声在宫殿峡谷轰鸣间,秦武王马步半蹲,身形如渊渟岳峙威猛不可动摇,两只巨手伸开,铁钳一般钳紧了两只鼎足,眼见鼎身便是微微晃动。秦武王一声雷吼:“起——”鼎足骤然被拔起半尺有余,稳稳上升。正在此时,秦武王脚下的牛皮战靴“叭”地裂开。秦武王身躯却纹丝未动,鼎足继续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间的牛皮鞶带又“叭”地断开弹飞到空中,充血的一双大脚从战靴上滑出,双腿骤然从鼎足下伸出。

  间不容发,秦武王身躯滑倒之时,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声沉闷的惨嚎,千钧鼎足轻轻切断了一条大腿,切口白亮,带着铜锈的斑驳与肉『色』。随着这一声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们心上。

  全场惊骇震慑!人们梦魇般费力地、轻轻地“呵——”了一声。瞬息之间,秦武王大腿鲜血喷发,一道血柱直冲鼎耳。雍州大鼎沾满的血,又汩汩回流到石座与秦武王的身上脸上。

  “秦王——”甘茂与白起同时大喊一声,扑向了大鼎,将秦武王抬出鼎下。御医们提着医箱踉跄奔来,围成了一圈。大臣嫔妃们也清醒过来,顿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铁甲骑士们慌『乱』不知所措,纷纷围到圈外紧张询问。

  秦武王醒了过来,惨然一笑道:“白起,你……对……”

  白起含泪高声道:“秦国新军尚在,我王放心!”转身对着甘茂,“丞相,秦王交给你了。”说着霍然起身冲出人圈大喊一声,“大秦骑士,上马列阵!”一千铁甲骑士立即飞身上马,列成了一个整肃的方阵,刀矛齐举一片杀气。

  白起高声下令:“我王重伤,大秦铁骑就是擎天大柱。王龁,带三百铁骑守住王城大门,任何人不许出入!”

  “嗨!”年青的中军司马战刀一举,带着一队铁骑冲向了王城大门。

  “蒙骜,带两百铁骑看守周室君臣。我王离开之前,不许一人走脱!”

  “嗨!”前军副将长剑一挥,两百骑士沓沓散开,立即包围了周室君臣。

  “其余甲士,随我夹道护卫!”白起令旗连摆,剩余的五百铁甲骑士从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战车之间,立即列成了夹道护卫阵式。此时甘茂一声嘶喊:“班师咸阳!”几名太医用一张军榻抬着秦武王,大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战车。

  片刻之间,秦国的王车仪仗从洛阳王城幽深的门洞匆匆拥出,在北门外会齐五万铁骑,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飞驰而去。一个多时辰后,孟津渡口遥遥在望,铁骑大军停止了前进,在暮『色』中扎营了。

  洛阳王城内,周室君臣一片喜庆。

  侍女内侍们笑闹喧嚷地忙着收拾狼藉残宴与钟鼓九鼎。少年周王立即下令摆设牺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领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复念诵着:“九鼎神器,天人浑一,佑我周室,绵绵无期。”祭拜完毕,老太师颜率亢奋笑道:“从今日后,九鼎稳如泰山,天下将无敢窥视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们立即跟上,高声同诵:“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迹的内侍,厉声喊道:“不许擦洗,大鼎血迹,乃天证也!”

  “天证周室!社稷恒久——”一片颂词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轰鸣着。

  夜『色』降临,大河涛声在浩浩春风中如天际沉雷。

  秦军大营灯火点点,刁斗声声,战旗猎猎翻飞。白起单人独骑,快马在营地反复视察了两周,做好了一切临战准备,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上将军甘茂此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秦王,前军主将白山又离开了大军,保护秦国君臣的千钧重担骤然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战之外的另一种巨大压力。此刻,他已经来不及谴责秦王了。毕竟,一个更适合做猛士的国王——秦王,是要为大秦争回尊严的,假若不是牛皮战靴与腹间大带匪夷所思地断裂,而是给他一个更坚实稳固的根基,谁说他不能举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那一刻,白起几乎蒙了。若非他少年从戎屡经生死决于瞬息之间的战阵危难,他真不敢说自己还能冷静地想到全局安危。

  “禀报前将军:秦王急召!”一骑迎面飞来,显是秦王的贴身护卫。

  白起二话没说,飞马驰向中央王帐。

  秦武王面『色』惨白地躺在卧榻上。甘茂与太医们环榻侍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秦武王终于开口了,口吻惊人的平静:“丞相,嬴『荡』一勇之夫,有负列祖列宗,有负秦国大业,有负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虽死犹愧也。”饶是平静如常,惨白的脸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我王休得自责,臣忝居丞相高位,不能匡正君心,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也……王回咸阳,甘茂自裁以谢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着牙齿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丞相若能鼎力善后,安定秦国,不枉身为我师了……”

  甘茂心中大恸,情不自禁地跪倒榻边抓住秦武王双手道:“我王但留遗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艰难地喘息着:“白起……白起……”

  帐外脚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进帐道:“末将白起,奉召来见!”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静下来道:“白起,你有胆有识,日后必为大秦栋梁。本王托你为秦国办一件大事,与丞相共谋之。”

  白起肃然躬身道:“愿闻王命。”

  秦武王眼中涌出了两行泪水道:“本王无子,欲将王位传给庶弟嬴稷。他在燕国当人质,你,带兵接他回来,与丞相辅助他继位……此事多有艰难,燕国定要阻挡,一定要保他,万无一失……否则,秦国将生大『乱』……”

  骤然之间,白起泪眼蒙眬:“我王毋忧,白起纵然赴汤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难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晋升前军主将,兼领蓝田大营。”

  甘茂霍然起身应道:“我王明断!臣即刻向国中下书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侧的贴身卫士一瞥,卫士立即捧过了一个铜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道:“白起,调兵龙符,交你掌管。国有危难,正要将军铁骨铮铮。”

  白起冷峻的脸上双泪长流,接过兵符铜匣,深深一躬,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秦武王目光『迷』离,口中喃喃自语:“九鼎九鼎,来生,再会了……”骤然大睁着两眼,双手软软撒开搭在了卧榻边上。

  甘茂一惊,仔细凑前一看,猛然放声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帐中卫士太医们也顿时哭成了一片。白起脸『色』铁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顿时醒悟,抽泣间断然挥手,帐中哭声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边一阵低语。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声下令:“秘不发丧,连夜拔营,班师咸阳。大军行止,听白起将军调度。”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在呼啸的春风中响彻了大河南岸。

  秦军大营在苍茫夜『色』中倏忽变成了一支从容行进的铁骑大军,王车依旧,大臣依旧,嫔妃依旧,谁也看不出这是一支突遭变故的大军。渡过孟津之后,秦军一骑快马飞入宜阳,大军却从容不迫地向西进发。驻守宜阳的两万秦军立即出城扎营,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军铁骑进入函谷关,两万宜阳守军才拔营起城,放弃宜阳进驻函谷关。这一放弃宜阳的异常举动,使韩国大大愣怔,顿觉莫测高深,连忙派出特使到洛阳探听,方知秦武王横遭惨祸,连忙飞骑知会山东六国。一时,函谷关外弹冠相庆,立即开始秘商再次合纵锁秦了。

  却说秦国铁骑一进函谷关,甘茂便与白起秘密商议分头行动:甘茂带五万大军护送秦武王遗体回咸阳,镇抚朝野,秘不发丧;白起带旧部千人队,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国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归,咸阳不发丧。甘茂忧心忡忡,担心白起一千人马太少,白起直率简约道:“此等出使邦国之事,原不在以战取胜,大军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阳头绪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难处,但请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担心,最不安的是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当此非常之时,仅仅有上将军的兵权是远远不够的,可是能说甚话?自己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白起还能给他何等权力?有白起一道回咸阳最好,可偏偏又无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毕竟,新君是更为长远的根本,只有交给白起这种泰山石敢当的人去办才不致出错。如今见白起坦诚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职爵皆低,自己这个丞相上将军不问,他却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恍然一叹道:“将军见识果是不凡,我所虑者,军中无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我有两个非常之法:其一,现任咸阳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请我叔暗中运筹武事;至少军中郿县孟西白三族子弟决当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军令在蓝田大营,咸阳但有动静,听丞相号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起身深深一躬道:“甘茂虽是将相一身,却赖将军底定根基。秦国安定之日,甘茂当力荐将军掌兵,我固当辞。”白起连忙扶住甘茂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慨然叹息道:“将军襟怀『荡』『荡』,不媚权力,唯国是举,甘茂何其惭愧也!”白起第一次被这位骤然飙升三军侧目的权臣打动了,不禁老老实实道:“丞相无须过分自责,我王秉『性』,也未必听得铮铮良谋。安定秦国,开辟新天,丞相便当无愧于秦国朝野。”甘茂极是聪颖明智之人,听白起说得扎实妥帖,不禁大是感动;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虽然年青,却以卓越的军功、超凡的才华与耿直不阿的品『性』在军中享有极高声望,获得了白起谅解,几乎等于获得了秦军将士的谅解,这对甘茂这个入秦无大功而骤居高位的山东士子来说,是比甚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泪光闪烁,拉住白起唏嘘不止。

  说得一时,白起告辞出帐聚集旧部千人队,趁着朦胧月『色』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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