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烛光印着绛色的茜纱，窗户被推开小半儿，临扉的大缸里，明月如团雪，间或被鱼惊碎。
澹台鲤斜躺在榻上，翻着元纤阿扔来的书，闲闲问道：“你真不想知道那三位都说了你什么坏话？”
埋首在案牍间的少女头也不抬，无所谓道：“左不过那些罢了，没什么值得好奇的。”提笔批了几个字，翻页，微微笑着，脸上露出两个梨涡，“而且，就内容而言，大半也不算说谎呀。”
澹台鲤耳朵一动，向窗外望了望，扔掉手中的书，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神色，她轻轻走到元纤阿身边，双手从对方背后伸出撑住桌沿，俯身笑道：“纤阿，你说孟冬这样放心我们呆在一处，就不怕我真将你抓去昆墟山为质？”
元纤阿先将笔放到笔架上，才侧过脸，温柔道：“若真发生了这种事，本宫就只能遗憾，姬山主枉费多年心血，却不得不为昆墟换个继承人了。”
澹台鲤笑了声，抬起右手，似乎要去握元纤阿的小臂，但在她指尖将要碰到对方的袖子时，忽然无端向后平移了三尺。
小院骤然亮了一瞬，藏在黑暗中的繁花在这道亮光下纷纷露出娇容，就连花瓣上的纹路也纤毫毕现。
雪光倏闪，枪在人先。
“铮！”
从半开的窗扉中突入一道银芒，直奔澹台鲤头颅而去，红衣在空中浮起，空青随即出鞘，剑身撞上枪尖，溅开无数火星。
“你还想打第二场么？”来人扬声问道。
“随时恭候。”澹台鲤大笑。
此时书桌前窗户已经彻底洞开，晚风呜呜，朝歌正半跪在窗沿上，单手提枪，她将真气控制的极好，白鹄距元纤阿不足一寸，劲力却丝毫未曾外泄，连对方鬓边青丝都不曾惊起。
“虽然说是希望殿下留门，但留窗户也不是不可。”朝歌眉眼弯弯，温和道，“抱歉，臣回来晚了。”
……
同一座府邸的花厅中，谈话仍在继续。
婢女们早早被挥退，无人端茶，无人送水，县令们口干舌燥的说了整个下午，舌苔干的几乎要和上颚粘在一起，脸上堆积着厚厚的油光，憔悴而疲惫。
吕四谨摇摇晃晃，魏天冠头昏脑涨，只有朱明，尚且能维持住仪态，老实坐在凳子上。
“所以，是流民起义攻占了县衙官仓，诸位大人才不得不逃到郑城避难的？”元孟冬十指交叉，缓缓问道。
吕四谨和魏天冠两人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三人中最为沉默的朱明开口解释道：“公主不知，像淮城等偏远县区，黎庶远离天子，难免会出现些不明教化的刁民，天降大旱，陛下仁慈，下令消减禁中用度，可他们非但难以体会天恩，反而因为一己私欲不得满足，便聚众闹事，冲撞县衙，实在是大大的可恶。”
“哦？”元孟冬轻笑，“看了几位大人实在是受了不少委屈。”
“殿下所言极是。”朱明脸不红心不跳的应了下来，“我等虽然不才，也坚守县衙到了最后一刻，只是念着外界不知此暴民乱事，为了避免郑城也受到冲击，才不得不留此有用之身，昼夜奔驰来此通报。”
“中途还遇见了澹台姑娘？”
朱明呃了声，他当然不好说自己一行人带着财物投奔上司，却还担心不够，想要顺路抓几个美少女进贡，结果被路上最美的那名少女单人挑翻全场，所携仆役保镖们死的死伤的伤，幸亏对方得知三人乃齐国县令后，不但没下杀手，反而把他们扔进车厢，亲自带来了郑城。
“巧合，巧合。”
元孟冬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孤还有个问题。”
“殿下请说。”
元孟冬眼中厉光闪过，一字一句道：“不知诸位大人究竟给百姓们发了多少米银。”
朱明转动绿豆小眼，目光在元孟冬清姣的脸上来回逡巡，咧嘴一笑：“老实告诉殿下，淮城等县发下的米银，比起陛下公文所批，的确要少上不少。”
“孤洗耳恭听。”
“殿下也知道，如今齐国南域乃税收产粮重地，陛下要寻摸银子赈灾，自然同样得由他们担大头。”
“说的倒也有理。”
“可惜南域一带近年始终被长宁郡主牢牢把控，她又甜言蜜语哄住了陛下，说是给太仓二十万银子，十万斛担米，实则非但一毛不拔，还得从太仓里狠狠咬口肉下来才罢休，可怜司徒公老大人，原就清贫，还得动用家中私财填补，清流官吏自然也是纷纷解囊，却依旧远远不够。”朱明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叹气，“臣等本就在勉力支持，谁知长宁郡主还暗中支使象理院，教唆那些地痞流氓闹事，非得搅得边境不稳才罢休。”
元孟冬的目光越来越冷：“朱大人如此说辞，可有明证？”
朱明露出苦恼的神色：“郡主娘娘做事缜密，如何能让微臣揪住把柄？陛下也总是不信司徒公大人所言，才让郡主渐渐把控了半座朝廷。”起身向元孟冬行了一礼，“不过，如今公主殿下归国，有您亲自举证，恐怕陛下多少也会信上几分。”
元孟冬不知是该好气还是好笑：“你当孤是三岁孩童？”
朱明陡然收起假笑，他冷酷的看着元孟冬，抬手从地板上带起一整块青砖。
——手指没入砖面，直接将浇铸的极牢固的地砖，生挖了出来。
“朱大人身手不俗。”元孟冬同样收起笑容，冷冷道。
“在做官之前，微臣也拜过师，学过艺。”朱明道，他双手分别抵在青砖的两头，然后慢慢向中间合拢，砖头上出现无数道细纹，然后碎裂，变成白色的石砾落下。
元孟冬安静的看着他的双手。
朱明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微臣也很不明白，为什么像殿下这样出身高贵的少年男女，总是不肯吃习武的苦。”嘲笑两句，在同僚的催促下，才用刻意柔和的语气商量道，“臣等恭请公主殿下举本表奏，揭发长宁郡主侵吞赈灾银两，密谋叛乱之事。”
“如果孤不答允呢？”元孟冬面无表情的问。
“殿下身娇体贵，可不比臣，出身草莽的武夫而已。”朱明双目露出凶光，声音低沉，“公主这般花容月貌，若是伤到了哪里，岂非白璧沾瑕，可惜之至？”
元孟冬低头，顺从的自袖子的暗袋里取出印鉴，然后仔细的染好印泥，她看着朱明满意的表情，忽然停住手上的动作，悠悠道：“多问一句，朱大人是从何得知，孤是不会武功的？”
……
青瓷花瓶眼看就要坠落到地面，一只手及时出现在它下方，将其捞了回去。
朝歌放好花瓶，头一低闪过空青，侧翻向后提出一记漂亮的回旋。
澹台鲤长剑一横，架住对手招数，同时借力斜飘，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不打了？”朝歌问。
“留点体力，明日好寻孟冬试招。”澹台鲤收剑归鞘，回答，“她好歹也算我半个同门，难得见面，怎可不多联络下感情？”
元纤阿坐在战场中心，从始至终表情镇定，自顾自的翻阅公文，此时抬头问道：“朝歌，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淮城令会武功？”
“也不算会吧。”澹台鲤接过话头，想了想，公正的评价道，“最多九流水准。”
“愿闻其详。”元纤阿饶有兴趣道。
“据我所知，当今绝顶高手只有我师尊，钜鹿朝城主两人。楚国巫祝，南秦武尊，君子城学院长等人就要差上一筹，算一流高手，不过他们中有些人从不涉足江湖，默默无闻，故而不在武碑上列名。”澹台鲤道，“至于那些江湖宗门的一派之主，太上长老等，可以划分在二流里。小辈中，朝小歌比二流高些，若无意外，必然是同龄人中最早进入一流的人选，我与楚晋紧随其后，孟冬再次——但考虑到她的身份限制，其实已经非常难得了。”
每个人的一天都只有十二个时辰，在某个方面投入的过多，其余能力就难免会有缺憾——她们都没有明言，元孟冬身为齐国独一无二的公主殿下，最被期望的，当然不可能是成为江湖霸主。
“朱明在我手上走不到一招，这种浅不可测的武力值，其实还真的挺难准确判断。”澹台鲤摊手，“对大海而言，江河之间水量的差距还比较明显，但一滴水和一杯水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她拎起银质的酒壶，在手中摇晃，半满的酒水击着内壁，发出哗哗的轻响，“谁在乎它们有什么区别？”
“朱明远非姐姐对手？”
“如果他是你姐姐的对手，昆墟山就该改行卖大力丸了。”澹台鲤白眼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
元纤阿脸上浮现出极为温柔动人的笑容，朝歌注视着她，用同样温柔的声音问道：“小殿下是担心朱明会对公主动手？”
“他不知道孟冬会武功？”澹台鲤纳闷，“就算师尊不在君子城，文院长也不会放任她四体不勤吧？”
君子城的学子，除了自己绝对不想在武学上有所发展，或者像元纤阿这样，受困于个人体质的，多少都有些功夫傍身。
“也不怪别人误会。”元纤阿目光流转，似乎笼着氤氲的轻愁，“我因体质荏弱不可习武，皇兄又受政务所累，无暇修习高深内功，难免叫旁人以为帝室没有练武的习惯。”
齐国自从虞世安之后，便扬起尚武之风，虽然随着时间流逝，齐国的礼法学着楚周吴三国，逐渐变得严谨完善许多，很多贵族人家也确实有了武夫不雅的印象，但若是家中子弟当真有天赋和兴趣，长辈也不会过于阻拦。
“你其实还挺希望他们能有这种误会的吧？”澹台鲤问。
“我明明是发自内心的担忧。”元纤阿眨眼。
“哦？”澹台鲤拖长语调，声音中充满不信任的意味。
元纤阿起身，口中笑道：“我担忧自己去的晚了，会错过一场好戏。”裹上御寒的披风，将手放在朝歌伸出的臂弯里，问，“你要不要跟去瞧瞧？”
“既然纤阿诚心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的陪你看看好了。”澹台鲤道。
……
朱明的大脑在充血，他盯着元孟冬，这位齐国地位最尊贵的女性之一，看着对方将印鉴从左手抛到右手，再从右手抛到左手，循环往复，推诿闪避，就是不肯老实的写下告发她堂妹的奏疏，心中直接将她捏死想法越发浓烈起来。
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大小姐，自幼在温室中长大，又天真又任性，仿佛所有人都该顺着她，纵容她，相信谁都不会欺骗伤害自己，轻易就挥退了侍卫和婢女，就算到了现在，也笃定自己绝不敢真的出手揍她。
真是愚蠢。
朱明几乎有些可怜元孟冬了，他决定自己必须要充当一下温室外头的风雨，让这位公主殿□□会到生活的艰难，学会尊重别人的合理要求。当然，挨揍之后她难免会大声尖叫，不过也没关系，只要及时点住哑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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