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南郊中，不出所料的出现一片连绵的房舍，从样式上来看，和之前的西郊大营颇有几分相似。
蜃卫驻扎在房舍两翼，中间是官吏们处理事务的场所，以及……
“殿下有没有想过，以郑城的规模来说，城里的百姓是否显得太少了些？”顾苍头沉沉问道。
元孟冬抿唇，眸中温度渐凉。
这些她当然是想过，以白日所见，城中的街巷虽然整洁，却无人气，偶然看见路上有几个行人，对方的脸上总流露出压抑的惊慌与凄凉。
“那些少了的百姓如今都在这里？”元孟冬冷静问道。
“活着的大部分都在，死了的，有些尸体还在。”顾苍头回答，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浓重的暮气。
元孟冬顿了顿，又问：“那些蜃卫呢？”
“之前高郡守派人拿符节来此，老朽将来人擒下，之后暂时控制了此地的蜃卫。”
“带孤去瞧瞧。”
除了守在红卉园中，被朝歌诛于枪下的成员外，郑城所有的蜃卫都被派来守在此处。
可据顾苍头所言，此地不过些平民百姓而已，为何竟需要高绶出动蜃卫？
夜越深，寒气越盛，蜃卫的甲胄上竟然结了露水，他们一动不动的站着，整齐的排成两列，充满着冷漠无情的意味。
元孟冬皱眉，她此刻已经站在蜃卫之前，但对方明明瞧见自己一行人，却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仿佛她与他们脚下的泥土石块没有半丝区别。
“顾老之前吩咐了他们什么？”元孟冬问，心中很想伸手在蜃卫们眼前晃晃。
“原地待命。”
“那他们执行的还真是彻底。”元孟冬道，“可以问话么？”
“可以。”顾苍头哑声道，第二次拿出符节。
蜃卫作为司徒公手下精兵，自然个个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可他们在听自己与顾苍头说话时，却充分发挥除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特性，仿佛之前的对话跟他们完全无关一样。
随着顾苍头拿出符节，为首的蜃卫慢慢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元孟冬的错觉，她仿佛看见，对方的眼中闪过一抹惨碧的冷芒。
夜空中惊起一群寒鸦。
“锵！”
元孟冬身形倏展，犹如离弦之箭，她的刀鞘击在眼前蜃卫的手腕上，迫使他将还未出鞘的长剑收回。
二十名蜃卫彼此散开，成六边形将对手包围在内。
薛莲熟练的猫到了崔十一身后。
“顾老，你确定你手中的符节不是盗版的嘛？”元孟冬边苦笑，边抽出长刀。
“老朽无能。”顾苍头颤巍巍道，“让殿下身陷险境。”
“这又不是顾将军的错。”元孟冬轻笑，对这敌人道，“老规矩，你们可以选择投——”
六名蜃卫，在元孟冬说话的一霎同时出手，两人滚地，两人急掠，两人飞身，分左右上中下六路，将她全身要穴通通笼罩在剑招之下。
夜色如水色，剑光似雪光。
一条人影如沾衣欲跌的落花，如翩然照水的惊鸿，自剑招的罗网中漏盈盈了出去。
六个人的招数全然刺在空气中。
弹指间，元孟冬从他们身前移到了身后，少女并不回头，只将刀柄在掌心一转，半圆形的气劲自刀刃上迫出，向后横扫。
半空中暴起一阵烟尘。
暗红闪动，六名袭击者中，有两名后颈上被刻下一道血线，血珠慢慢自血线中渗出来。
“——降。”元孟冬终于将她的话说完，于此同时，又有一名蜃卫的胸骨在顾苍头的手指中碎裂。
“老朽以为，他们并不想接受殿下的意见。”顾苍头道。
“孤也这样想。”元孟冬轻笑，长刀上染着殷红的血迹。
云彩在天幕中流动，它们随着夜风的意愿四处飘荡，有一朵遮住了月亮，也掩住了这天地间清辉。
……
红卉园中，元纤阿凭栏而立，她之前跟堂姐说要整理此地，但身为郡主，些许杂事自然不用亲自动手。
许多穿着魏家侍从衣物的人在园子里穿梭，条理分明的整理出一片适宜住人的区域来，他们不停向外搬着箱笼，比起单纯的收拾而言，倒更偏向于洗劫。
楚晋面露疑惑，可还没等他发问，元纤阿就甜甜的笑了起来，柔声解释道：“纤阿在郑城中缺乏人手，多亏了魏府，愿意借出家中侍从帮忙。”
园中，一名“侍从”似乎是嫌走楼梯过于麻烦，直接自四楼上跳了下来，落地时怀中居然还满抱着精铁打造的箱子，在他旁边，另一名“侍从”反手削断了墙上射出的□□，又干脆利落的拆卸了墙上的机关，手法之熟练，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在他们或紧绷或宽大的外跑下，隐约露出了篆体的“羽”字。
楚晋收回目光，对元纤阿温文一笑：“魏家急公好义，当真令人钦佩。”
信你就有鬼了。
元纤阿嫣然一笑：“天色已晚——”
楚晋配合的伸了个懒腰：“楚某颇觉疲惫，这就回房歇息。”
虫声愈稠，更漏隐约，往来的人不知何时渐渐稀少了，元纤阿提着灯笼，烛光透过红色的薄纸映在水面上，仿佛洒了层金粉。
“鱼都不见了。”元纤阿轻轻叹了一口气，黛色的双眉向中间微蹙，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替她抚平。
若是群鱼有知，恐怕也不忍心让这样的美人失望罢。
身后，朝歌轻手轻脚的替她披上大氅，围好围脖，正打算再戴上帽子时，从茸毛中露出脑袋的元纤阿抗议道：“朝歌！”
“家中老人常说春捂秋冻，为防春寒，小郡主还是穿的厚实些好。”朝歌柔声道，她探了探对方手掌的温度，倒也没坚持要戴上帽子。
“可我秋天也没少穿。”元纤阿可怜兮兮的说。
“夏天可以少穿点。”朝歌微笑。
元纤阿转头看着水面，轻声：“我记得司徒公的符节每个都有不同的寓意，如果使用错了，会造成蜃卫的反噬。”
“小殿下好记性。”
“你说这个消息，顾老将军会知道么？”
“这些消息都秘藏于象理院和王府中，依臣看，顾老虽然江湖经验丰富，只是久居君子城，恐怕也不得而知。”朝歌回答，想了想，问，“要臣前去接应么？”
元纤阿懒懒回答：“姐姐的身手不会有问题，至于另外三人，若发生了什么闪失，崔家的诚意也不用多问了。”顿了顿，轻笑道，“她开始并不想回高邺。”
“恐怕公主殿下此刻已经改了想法。”朝歌道。
元纤阿出神片刻，站起来，将挂着灯笼的长杆递给朝歌，自己转身朝屋内走去，口中笑道：“是时候了，去请越姑娘来一趟罢。”
……
最后一名蜃卫倒下时，四人尚且毫发无损，但元孟冬的神色，却丝毫未曾显得轻松。
她随手震落刀上血水，目光停在对手的脸上——他们到最后一刻也未曾流露过对死亡的恐惧，简直像集体磕了一吨安利。
元孟冬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山中老人”的事迹，传说某些教派的首领，在集会时会在饮食，篝火中加入能扰乱旁人心神的药物，等对方眼前出现难以理解的幻觉后，就会渐渐相信对方当真拥有超越常人的神力。
如果蜃卫是这样的存在，难怪司徒公怎么也不肯承认。
“我们去见见这里的主事官员。”元孟冬道。
南郊的理事堂中，最上方是典府朱怀古大人的座位，下面则放着三排桌子，供杂吏们办公使用。
今夜的月亮被云层遮住，灯光昏惨的渗人，关押百姓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执着的往人耳朵里钻。
朱怀古扔下笔，心烦意乱道：“刘二，你今天不是负责巡夜么，怎不叫他们闭上嘴。”
“刘二巡夜去了，还没回来。”赵四抬头，小心翼翼道。
朱怀古心中咯噔一下，往常这时候，巡夜人应该回来了才是，今日为何这般晚。
“刘二素来懒怠，等他回来，本，本官要好生教训他才是。”朱怀古强笑道，他的声音在颤。
“哐当！”
大门突然向里打开，弹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
朱怀古从椅子上跌下，连滚带爬的躲到桌子下面，趴在地上，浑身陡如筛糠。
过了片刻，房间里传来赵四舒了口气的声音：“——没事，大人安心，是刘二那小子走时忘了把门带紧。”
朱怀古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他一面爬起来，一面在心中给刘二记上一笔，还有那个赵四，居然撞见自己出丑，也得想个法子将他绌下去才是。
他站起来，正准备接着办公时，却发现方才桌上的账簿不知去了何处。
是刚刚被风吹走了么，还有灯光，怎变得这样暗？
朱怀古有些困惑，他的目光在四周逡巡，等意识到地上有了个不属于与自己的影子时，后颈的寒毛瞬间乍起，忍不住发出一声难听至极的惨叫——
“砰！”
元孟冬将翻看的账簿卷起来，敲在朱怀古头上，止住他的叫声，又好气又好笑，“你乱喊什么！”
朱怀古牙齿打战：“你，你是人是鬼？”不等元孟冬回话，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仙在上，小人平时是被郡守所迫，所做的事情，都是不得已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报仇就寻高郡守去，放过小人罢！小人常常给你们烧纸钱啊！”
“是么。”元孟冬眉梢微扬，她看着朱怀古，声音里有丝凉意，“你且说说看，都有哪些事是高绶强迫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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