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一声巨响还未完全消失，红卉园中又接连响了四声，这四声挨的极近，几乎完全连在了一块，回音悠长，等最后一声响完后，香素素便已瞧见了声音的来源。
玄衣少女，手持银枪，正在空中飞掠，她在屋瓦上一点，随后上面便钉满了无数羽箭，空中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暗器，每次都只差一步就落在她身上，少女迅速的翻过檐角，从天而至的桐油倒在她一瞬之前的位置上，顷刻腾起熊熊火光。
地上弹出倒刺，假山喷出火舌，水波泛着碧磷般的光芒，朝歌在距在拱桥还有丈许时，变掠为坠，她倒提白鹄，枪尾重重捣向边上的刺槐。
刺槐应声断成两截，上半截被巨力冲击，越过拱桥，飞向高绶几人所在的位置。
绿油油的树叶簌簌的动着，自缝隙间逸出青烟，高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在他身边，香素素一刻不停的打开铁门，拉着自己丈夫低身蹿入。
船娘拧腰持篙上前，长篙连续抽在赵何两家家主身上，将他们如沙包那样击向飞来的树冠。
人形沙包击中了半颗刺槐，细细的青烟自鼻孔，咽喉处被吸收进赵何两人的体内，他们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面色黑紫的失去了气息。
朝歌落地，双枪如双龙，白鹄自船娘的下颚处刺入，枪尖钻出发髻，青雀则如春风中的一拂柳，拂过轻波，拂在地面欲关的暗门上，轻轻卡住了机关。
船娘倒下，小池四面的山石裂开，飞出十数道刀光，分别指向朝歌的头颅，胸膛，腰腹，双腿。
白鹄一挥而去，袭击的刀光中，有一道忽然临阵倒戈，砍向自己的同伴。
枪影如泼，金铁之声如雨。
战况发于瞬息，结束于顷刻，他们本就远非朝歌的对手，更何况身边还有敌人派来的卧底。
鹅卵石慢慢被血液浸的鲜红，梁绍将兵刃自敌人体内拔出。
朝歌背对着同僚，侧首笑道：“久无消息，朝某差点以为梁将军失手了。”
“怎敢误了郡主的事。”梁绍笑笑，他被派来侦察红卉园中的机关，刻下暗号，方便同僚随后闯关，此刻看着被青雀卡住的铁门，道，“属下来为大人打头阵？”
“老实跟在后面就行。”朝歌睨了他一眼，率先掠入，“蜃卫那边如何？”
“顾老将军过去了。”梁绍道。
朝歌点头，他们来到地下，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石廊。
石廊的两侧本来点着烛光，此刻却忽然灭了。
虽然黑暗无法影响朝歌的视野，她却依旧止步，站在原地，没有行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阴冷的风结成旋，卷过朝歌的发梢，她的面部大半藏在昏暗中，只露出一双无限沉着的眼。
“还是属下先行罢。”梁绍看着不知详情的石廊，略有忧色的劝道。
朝歌似乎摇了摇头，音色轻且温柔：“没必要，这里的机关已毁，也没有活人。”
话音方落，走道的尽头立时传来沉沉闷响，似乎有火药被引爆，石廊晃动的程度瞬间从轻微变得剧烈，落下无数石砾尘土。
朝歌早有准备的拉着属下的小臂，带他飞纵倒掠，两人迅速退到门口，屏息以待。
过了盏茶功夫，响声消失，四周的动静渐渐平复。
两侧烛光又是一闪，石廊里重新亮了起来。
高绶肥硕的身躯钉在尽头，他眼眶突出，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高郡守怎么死了，香素素呢？”梁绍有些惊愕，不由自主的问道。
“杀人灭口，接着自行逃跑了呗。”朝歌淡淡道，“之前香素素保护高绶，是因为只要他还在当官，便可提供源源不绝的金银货物，免费劳力，可如今两位殿下联袂来此，无论事成与否，他区区一介郡守都难以保全。再不赶快宰了跑路，留着等过年么？”
“既然打算杀人灭口，那为何要暴露暗室所在……啊！”梁绍喃喃自语，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朝歌轻笑：“是，高香二人虽然是夫妻之亲，但终不过利益联合，怎会真正齐心协力？高绶既然打算离开，必然要将自己多年搜刮的财物带走，而香素素得知‘夫君’的积蓄所在后，又何苦再将他的命留着。”
梁绍喟叹一声。
“通知魏家那边准备罢。”朝歌道，声音冷静，“没了高绶，仗剑盟在此也只是区区江湖势力而已，并不足道，可香素素手中的财货，却万万不能流到外头。”
梁绍点头，他们返回地面，分头行动。
……
一拨侍从红着眼睛冲上，倒下，紧接着便有另一拨侍从自假山里，房屋中，花木下，浑不惜命的钻了出来，见人就挥刀。
元孟冬将砍得豁口的长刀扔掉，随意挑了一个炮灰抢去武器，将对方踹入池水中，苦笑：“怎么没完没了的？”
红卉园中的守卫大多武功寻常，元孟冬生性不喜杀戮，诚恳的希望能够劝说对方投降，可这些人却浑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赤红着双眼，一个接一个的将脑袋送到对手的刀锋下。
楚晋手持神兵千秋岁，虽然少了换武器的麻烦，却并不想过度干涉齐国内事，替元师妹打发完一拨人后，见她无性命之忧，便蹲回假山，问元纤阿道：“朝歌怎么不见了？我还以为她不会将你撇下。”
元纤阿盈盈笑着，不答反问：“朝歌在不在又打什么紧，有姐姐和楚师兄护着，难道还会叫我有机会受伤么？”
楚晋一笑。
说话间，空中银光瞬闪，朝歌身如飞猱，自远方纵入战场，枪横身前。
白鹄携巨力撞上池上亭台的支柱，铺着琉璃瓦的顶端随即塌陷下来，几个滚落砸到周围的假山上，这些堆砌起的怪石因为需要藏人和掩护机关的关系，向来被挖的中空，此刻受力超过极限，便如多米诺骨牌那样一堆接一堆的倒了下去。
许多侍从来不及离开，被巨石砸中，当场气绝身亡。朝歌身如苍隼，自半空俯冲而下，伸臂揽住元纤阿的腰身，接着点地掠起，将她带离险境。
楚晋紧跟在朝歌的后面，一齐纵到元孟冬的身边。
朝歌等元纤阿站稳，放开手，撩起衣摆单膝跪地，请罪道：“臣无能，眼睫之前，竟让香氏杀高绶而逃逸。”
元纤阿低头，想了想，柔声道：“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元孟冬停在原地，她的脚下是九折的曲桥，拥簇在初荷间，微微高出水面一线，此刻池中藻荇飘零，波浪翻溅，水花已濡湿了她的裙摆。
“他们瞳孔涣散，眼周赤红，非但悍不畏死，竟似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元孟冬轻声道，她看见湖石下露出的断肢，浸血的池水，瞳孔有些刺痛的微缩，“好熟悉的手法。”
楚晋侧过头，仿佛什么也未曾瞧见，什么也未曾听到。
夕阳晚照，这漫长的一天终于将要结束了，地上还残留着些许的暖意在悄悄消散，料峭的春寒借着晚霞降临，元纤阿纵然裹着皮裘，亦不禁有些瑟缩起来。
朝歌握住元纤阿的手，暖意自掌心点点传到对方身上。
楚晋有些惊讶的挑起了眉：“你们……”
“嗯？”朝歌笑。
楚晋摇摇头，并不多说。
在坊市间流传的话本中，多有出身普通的少年，或者得蒙青眼，或者垂死一线，机缘巧合接受了隐士高人的内力灌输，自此脱胎换骨，一跃成为江湖顶尖高手。
但在真正的江湖人士眼中，内力传输的法门虽然不是没有，但也决计不会像话本中这般轻松容易。
武林各门各派的心法素有差异，即使师徒父子，兄弟同门之间，稍有不慎也逃不过走火入魔的下场。
至于以内力救治他人一说，如果不是此人所练心法本就长于治愈修复，便是像姬沧浪那样的绝代宗师，因为自身境界高出世人不知几许，才能够道悟于微，着手成春。
楚晋与元纤阿同样自幼相识，知道这位郡主殿□□质极虚极弱，无法修炼武功，她的经脉未曾受过锻炼，若是贸然接受旁人内力，好则气血翻涌，坏则横死当场。
朝歌不可能不清楚这些，但看她此刻所为又纯系自然，仿佛在两人之间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
元孟冬的目光同样在两人交握的手心停了一霎。
楚晋转头，他既然不怀疑钜鹿城的武学素养，那只好猜测，朝歌是在用独特的方法为元纤阿治疗。
“还有些尾巴不曾收拾干净。”元纤阿懒懒道，“姐姐，你若累了，就让朝歌跑一趟罢。”
“你指的是蜃卫？”元孟冬想了想，温和道。
元纤阿点头，目光缓缓扫过残破的亭台楼榭，柔和道：“如果我告诉姐姐蜃卫是司徒公王老大人府中养的私兵，恐怕得有御史参我污蔑朝廷官员，肆意排除异己，不堪郡主之位。”
“所以？”元孟冬笑道。
“我偷偷说给姐姐，姐姐不要告诉旁人。”元纤阿翘着唇角，浓黑的睫毛在轻轻的颤，“蜃卫真是王老大人培养的。他们总共十二支，分别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为名号，每一支中最多不过一百二十人，少的则只有三十许，但都是精兵强将，待司徒公亦是忠心耿耿。”
“我在书院里，倒也曾听过些许风声。”元孟冬道，“老大人位于文官之首，本就有资格招募属官，按例可配甲士三百人……司徒公是觉得不够么？”
“这些事情，怎会有够的时候？”元纤阿嫣然笑道，“不过司徒府甲士并未按例配备……王大人忧心国事，兢兢业业，挖地三尺，有谁会肯对这样一位‘贤人’不利？是以虽然朝廷多次提出要加派人手保护他，也被坚辞，至于那些传说属于蜃卫中的人物，有些只是司徒大人家的奴婢，有些是街上做生意的小贩，剩下那些根本无人认识，不知是黑户还是江湖游侠。”
楚晋之前假装什么也听不见，到了此刻也忍不住想要笑出来——司徒公王清源是齐国除了皇室以外，举国权势最重的人物，他出仕已有四十余年，门生遍布朝野上下，可以说在齐国，但凡有人做官的地方，便有他的亲信。王清源与元纤阿为敌已久，双方费尽心思的互使绊子，暗中所谋，又岂止是“不利”二字便能概括？
“这些蜃卫既然司徒公不认，那要是犯了什么事，当然也怪不到他头上去。”元纤阿道，“至于为什么小王公子被贬谪到焉州后，身边会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出没，应该是巧合罢。”
“高绶手中的蜃卫，是王武给他的？”元孟冬问。
“当然是那些江湖游侠钦佩高郡守的德行，自发前来为他效力。”元纤阿笑盈盈的回答道。
元孟冬默默盯着自家堂妹。
元纤阿耸肩：“是王武给他的。高绶常常的给小王公子输送金银珠玉，美婢狡童，据说很得他的欢心，司徒公给他带了六十名蜃卫，也被分给高绶四成。”
“高绶用的动？”
“蜃卫认符不认人。”元纤阿解释道，“蜃卫每十二人为一节，各有符令调动，就算是我拿着令牌去了，也能叫他们俯首。”
元孟冬闻言一笑：“这倒有趣。”
“姐姐要去瞧瞧么？”元纤阿笑问，“顾老将军已悄悄跟着去了，若无意外，此刻符令应该已落入他手中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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