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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且喜极悲


  康熙六十年过去的很快,在胤禛奉命替父祭天时,在胤祯请旨回京后。

  11月,胤禛奉了康熙的命替父祀天于圜丘。我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如此,头一回?真的忘了,就像我记不清过去很多,也忆不起未来一年,只在眼前。

  也许,千古一帝的终结,转眼即至。阻不会晚,迎不会早,就循着该有的轨迹,静悄悄地到来。随着年份改变的还有我们的生活,不再住那早已习惯的亲王府,举家搬到圆明园。

  新的一年,新气象,一切如新。

  胤禛始终忙碌,整月的随着康熙出门,不是京畿就是塞外,不是巡视便是巡幸,甚至行围,整月不见人影。又像比以前还要随性乃至任性,只三月间,请了康熙来园子两回,未再大张旗鼓劳累众人,只一派简单恬静。这样的父子,依然像在往年,再伴个更为巧舌如簧极会看眼色逢人便笑的弘历,祖孙三人三代帝王?谁承了谁的前,谁启了谁的后,谁为江山死而后已,谁为青史徒留一页……我竟猜想不出,也嗅不出一丝末年之气。

  身畔这个男人仍是谦恭,与往日实不相同,脾气禀性大有回漱少年之态势,且急且快,偏却人前极其安稳,比去年更甚。留京的日子,未见忙于奔走,有时宫也不进就呆在园子里。常在房里一坐便是一日,要么读书写字,要么握一卷经书,时而抬眼看向玩在一旁的永念兄妹,时而转眼过来落在我身上。我笑着迎上视线,他又似笑地摇摇头,靠进软垫中认真翻看。

  转眼,春已过,夏正盛。

  斑驳在他发上的那处银白,未曾晕染着化开,就停在鬓间。有时看着看着,我就停了手里动作。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片阴影,还带着那些泛着金光的涟漪水波,窗外氤氲雾气,如梦似幻。

  有些事似乎就是一瞬间,转念间,不及反应尘埃落定。例如发如雪,例如指间沙,从来不由心控,偏由心生。

  整个六月,胤禛都在家里,偶尔去到弘晖那小坐,不再询问只谴了苏老太医过去,说是帮人问诊。次日再见时,极会养生的老人竟也一夜白发,面对胤禛依然肃然谨慎。不知那十八年未见的不孝子还有已为人妇的嫡亲孙女,可让他悲欢共享,我是不敢想的,对不起他。

  六月初六,宿命因缘。

  孩子也许就是一种延续,不是爱情,也为生命。你当它神奇也好,玄妙也罢,真真摆在那里,谁都质疑不得。

  我的弘晖有了自己的儿子,不再看着弘晚姐弟儿女绕膝地低头浅笑,抱在怀里坐于床边。我和颜玉嘱了沉香休息,她就半靠在娘亲身上始终看着父子俩笑,看着那滴泪溢出眼眶无声落在孩子脸上,抬手覆到弘晖眼下,轻缓摩挲。

  我拉了颜玉退出屋去,听见沉香虚弱笑语,“你若这样,下回可不敢再生儿子了。”

  “嗯,女儿吧。”

  屋外阳光正炽,照在身上极暖,我耳中回响着如此的小夫妻对话,笑出泪来。弘晖啊,好好过吧,你的日子且长着呢,这种迟来的幸福倍感珍惜会守得久,比我们都要长久。有一天父母终会离去,能伴在你身旁的,就是这个女子,就是你们的孩子,总有些人对你不离不弃,让你明白笑泪过后的人生是何滋味,也许……就叫幸福,最难得也最简单。

  走一趟很远,从京城最西北到东之一隅,胤禛不厌其烦地带我来回折返,只为弘晖,许是还为那襁褓中的长子嫡孙。

  小院一角,满藤绿缠紫水晶,阴凉下叶影婆娑。我靠在躺椅上看胤禛抱着孩子仰面闭了双眼,午后安逸大抵就是这样吧。

  大红襁褓上系了块小小的镂空白玉坠子,一个玪字静缓摇晃,带着那道金黄穗子扫在胤禛的宝蓝色剑袖,忽明忽暗。

  永玪——康熙赐的名。弘晖也是,父子皆是。

  胤禛亲手拴在那里,衬着弘晖的玉牌。恍然间,我竟觉两片相似的白玉混成一块,包裹在厚重看不出内里光芒的顽石表皮下,沉睡脚边不知名的某段路上。不开启,谁也不识,不相亲,谁也不知,这对落于万千百姓家寻常巷道小院的父子,原是今日王孙。

  若是不来这里活上几十年,哪里知道这段故事,因我而起,不知何时终了。欠他们的还不上,却已各自得到想要的,他们都已长大,满心爱恋,不埋怨不记恨。

  同样被赐了名的,还有胤祥的儿子,弘晓。他和孝颜无甚反应,只是接受谢恩,似乎我们都变了很多。不知是时间神奇,还是这个时代,我只知道若是再来一次,我也回不到过去的少年时光,难再寻回那段记忆,留在心底偶尔回想。

  胤祯回了军前,有人却到了京城,在七月,在胤禛从热河回来时。

  将至傍晚,我看到一袭黑影跟着熟悉的背影进了书房。桥下的水波静静晕开,层层扩散到看不见的地方,只一轮昏黄暗月浮于湖心……那点夏秋交替的风,带不来凉爽只有闷热,湿了脊背。

  入夜,胤禛回到房里,悄无声息地上了床。我靠过去轻轻揽住,闭了眼睛,困意袭来。

  他何时走的,是否走了,留在京里还是已赶回去,一概不知也不去看,更不问。小腹隐隐地疼,不甚明显,依然有些似是感应的东西,极浅。

  第二日一早竟见着那对兄妹,抱了福慧站在门前,年氏低着头轻轻拍抚年幼的儿子,她的二哥长身直立挡住我一半视线。

  大老远走过来,利落甩袖单膝点地,依然奴才,依然福晋,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看了眼身后亦步亦趋小心跟随的年氏,低头便笑,“年大人起吧,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一家人自不必客套,何必如此拘谨。”

  “福晋言重了,年某不敢。主仆君臣,奴才省得。”

  他就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坚持。

  摇头笑笑转过身,搭了眉妩的手看向湖心,一叶小舟径直飘过来停在桥头。“既如此,便等你家主子回来吧,恕我一女子不能好生招待。”走了两步,停住,偏头瞥了身后二人,一跪一站未动分毫。“可巧年大人一来今儿就天朗云舒,我这福晋带你家小妹还有甥儿去湖上饮茶自在,可好?”

  眼里的小心戒备哪有半点主仆君臣之道,嘴上说说我也会。

  接过福慧抱在怀中,一张小脸长开了许多,似他额娘也似阿玛,多神奇。

  我敬生命,不觉孩子烫手。坐于船尾,年氏几步蹬上来,小心坐在对面,盯着孩子,更像盯住我抱他的手。

  原以为我是纠结的那个,想来她更是。不想要的是她,不想生的是她,生了放不下的亦是她。女人,就为了一个男人,几个孩子,拴住一生。

  将福慧交回年氏手中,远远退去的是跪在桥上的黑色身影,直挺挺地守在那儿,渐缩成一个隐约的小小黑点。

  随意仰躺,凉风渐起,闭了眼不见天空日月,不见人世浮华,只一缕檀香之气缠绕周身,氤了满湖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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