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别离 上
本来我觉得故事到这里可以结束，我不愿再往下讲。因为我这一生所有痛苦的源头来了，它慢慢涌向我，直至把我淹没，连回忆一下都觉得疼痛。这几乎成为了我后半生颠沛流离的导／火／索，在看不见的地方静静的燃烧着，直等到某一天时机成熟，本以为的真相，轰然在我面前倒塌。
我早该祈祷这一天慢一点来慢一点来，可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启，你，只能被迫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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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夏闷热，雨季也随之到来。连久不下雨的长安城也笼罩在水雾之中。护国寺的钟声就在这时悠悠响起。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呵，当真是应景。”我伸出手去接伞檐下滑落的雨滴。
“公主，眼看雨越下越大，咱们早点回罢。”
我点点头，低头慈爱的摸了摸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将雨伞接过握在自己手里，出了护国寺大门。也许是心事重重，脚下一滑，身子倾斜下去，眼看就要滚落台阶。
在春好的惊呼声中，我竟意外的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人身上有好闻的栀子花气，温柔缱绻的险些让我以为是萧襄。
定了定神，我抽身起来，望着一身藏蓝袍子的年轻人道：“宁大人，你还有伤在身，怎么到处乱跑？夏影呢？本宫不是叫她好生照料你。这死丫头，半点都不省心。”
说着，赶忙急切的拉过宁子崇上下打量一番，见到他完好无损，才舒出一口气。
宁子崇拉下我的手，温柔笑道：“不怪夏姑娘，她日日照顾我很是辛苦，如今我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便趁着她打盹的功夫偷偷溜出来放放风。听说殿下每日都到护国寺祈福，我心想着，来碰碰运气。”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我面前自称“臣”，也对，哥哥罢免了他的官职，他哪里还有称臣的资格。这个认知让我略有些不自在。他似乎没有察觉，依然笑意清浅。
“自从萧襄给哥哥立了生死状，本宫便日日不得安寝，沮渠男成哪里是这么好对付的，况且他身边还跟了个难缠的弟弟，那沮渠蒙逊也不是省油的灯。萧襄要杀他大哥，他不得同萧襄拼命才怪。因此本宫是日日盼着夫君回来，可却又怕他急着回来，矛盾的很。这才每日上护国寺祈福，只求夫君平安，哪怕，哪怕此生都见不到，本宫也要他活着，好好给本宫活着。”
“公主，何必要说这些丧气话，陛下也是因为一时在气头上，哪一天气消了，没准就召驸马回来也未可知。”春好安慰道。
“春好，你是第一日认识哥哥吗？他说出的话何时轻易更改过？如今我什么也不盼，只盼萧襄能平安。”
“不说这些了，宁大人匆匆来找本宫，所为何事？”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宁子崇却没带雨具，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来，最终打湿了前襟。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微微撇头轻咳了两声。
我忽然想起他还有伤在身，赶紧示意春好去为他撑伞，他好不容易稳住咳嗽想要开口，不料却咳得更凶。
我刚想伸手安抚，夏影的声音却在这时传来：“宁大人，真是让奴婢好找，这下着雨，您怎么到处乱跑。”
我讪讪地收了手，便见夏影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将一件外袍披在宁子崇肩上，轻轻安抚着他的后背。
宁子崇这才好不容易缓过来，不着痕迹的躲开夏影安抚他后背的手，歉意的微笑道：“多谢夏姑娘关怀，我在榻上躺了近一月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夏影面上一红，抬手为他紧了紧袍子：“什么关怀不关怀的，奴婢，奴婢只是听公主的吩咐做事罢了。”
“哦？”宁子崇一挑眉稍，“看来我欠殿下的恩情又多了一笔，当真是无以为报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默默沉思片刻，竟然袍子一撩，单膝跪在我的面前。
“大人，你……”开口的是夏影，我见她惊慌的捂住口，仿佛宁子崇跪的是她。
我撇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夏影，心中明白了几分，旋即后退一步，做出惊讶的表情道：“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新年已过，你就是跪倒在护国寺门前，本宫也是没有压岁钱给你的。”
宁子崇似乎并不在乎我的调侃，低低一笑后竟然冲我俯首一揖。夏影欲伸手扶他，却被他信手挡开。
我眯起眼睛，玩味的打量着他。
“长公主殿下，我宁子崇身为儿子跪父母，身为臣子跪天子，身为子民跪天跪地，却不曾跪过他人。”
“那宁大人这是……本宫，似乎看不懂。”
他抬起头望着我愈发玩味的笑容，竟然也不恼，依旧云淡风轻道：“我今日来，一是谢殿下救命之恩；二是……”
他粲然一笑，眼神却分外坚定：“二是来讨教殿下，我伤势已无大碍，殿下打算何时让我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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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柯将我从长亭接回宫中已是寅时，他将我直接打横抱下马车，一路抱进了未央宫。
“我要回长乐殿。”我在他怀里试图抗议。
“老实呆着，朕明日还要上早朝，哪有时间陪你折腾。今晚你就在未央宫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萧柯的脸绷得紧紧的，我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未央宫依旧灯火通明，大老远就看见宫门大开着，曹惠品身后跟了分量十足的太监宫女，连李德都垂首老老实实立在一边。见萧柯抱着我大步过来，李德赶紧颠颠颠一路小跑着迎上来。
“陛下，您总算回来了，真是让奴才好等。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将长公主殿下安顿好。”
“不必了，朕亲自来。”他微微侧身挡过了要上前接过我的小太监。在路过曹惠品时微一停顿。
“皇后也在？夜已深，皇后早些回去歇着罢。”
曹惠品跟在萧柯身后进了未央宫，在看到萧柯自然的将我放在龙床上，又扯过被子精心为我盖严时，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
只那么一瞬间，她已换上素日里惯用的甜腻笑容：“昌平这是哪里不舒服？臣妾听说，只是回将军府小住几日。”
萧柯没有回答，只高声道：“太医何在？”
李德一溜烟小跑进来，身边还跟了提了药箱的薛博通。
“奴才一早就按照陛下的吩咐，请薛太医在未央宫候旨了。”
“嗯，”萧柯赞许的点点头，抬眼间看到曹惠品还立在那里，语气里带了些许不悦。
“朕不是让皇后先回去歇着吗？”
曹惠品脸色有些不好看，却还是笑道：“臣妾只是关心昌平妹妹的身子，因此特地跟进来瞧瞧，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萧柯抬手烦躁的按了按眉心：“这里无事，婉儿只是动了胎气，静养些时日就好，皇后先回去安寝罢。”
“可是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皇后，朕几时耽误过早朝，若无他事，皇后就先回罢。李德，送送皇后。”
“是，皇后娘娘，您请罢。”
曹惠品欲言又止的咬了咬嘴唇，道了声“臣妾告退”，退出了未央宫。
我望着曹惠品离去的方向，撇了撇嘴道：“哥哥，这下我也又得罪了你家那位娘娘，往后，臣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萧柯为我拉了拉被角，嗤笑道：“少在这里跟朕装出一副惨兮兮的德行，你会怕她？”
“薛太医，如何了？”萧柯懒得再理我，只转头询问薛太医。
“回陛下，长公主殿下确实是动了胎气，但是依臣之见并无什么大碍，只需按照微臣的方子喝几服药，不日便可大好了。”
萧柯点点头，吩咐送了曹惠品回来的李德：“随薛卿去取药，快去快回，莫要放凉了。”
“老奴遵旨，薛大人，咱们走罢。”
“如此，微臣就先告退了。”
萧柯“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依旧盯着我有些泛白的脸色。
“都下去，人太多，晃得本宫头疼。”我微微撑起身子，话是说给殿内的宫人听，但眼睛却直直盯着萧柯。
僵持了一会儿，萧柯叹了口气：“你们都下去罢，朕陪公主呆一会。”
直至宫人们都退出殿外带上了殿门，我才开口对萧柯说：“哥哥要怎样处置宁子崇？”
“呵，”萧柯轻笑一声，“妹妹最该关心的不应该是春好和夏影这两个丫头吗？如今，她们可是在掖庭替你受过，日子过得怎么样，还用朕提醒你吗？”
“哥哥早晚会放她们出来的不是吗？”我哂笑。
萧柯反唇相讥：“婉儿怎么确定朕会这样好心，随便关几日，做做样子？这可不是朕的风格。”
“哎，”我叹了口气，“哥哥，你我兄妹二人究竟要相互试探到几时？往日的兄妹情分当真都不顾了吗？”
“婉儿，你不必在惺惺作态，朕被你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哄骗过多少回朕自己都记不清了。”萧柯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啊？”我一秒破功，百无聊赖的翻了个白眼靠在床头，“原来这招早就不好用了，那哥哥干嘛还每次都装作被骗，害得我还以为屡试不爽。”
萧柯“噗嗤“一笑，点了点我的额头：“因为你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朕宠着自己的妹妹，装作被骗几次哄你开心也不吃亏。”
“那臣妹不管，你快告诉我，几时才会放她俩出来？”我使劲的摇晃萧柯的胳膊。
“丫头，别晃别晃，朕抱了你一个晚上，胳膊都抱麻了，这么沉，哪里像小时候，软软的小小的，最重要的是从不于朕顶嘴。”萧柯不适的皱了眉头。
我吓得赶紧松手，嘴上却还是得理不饶人：“那也不赖我，要赖就赖你还没出世的外甥，是他沉不是我沉。”孩子，娘亲对不住你，左右你舅舅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萧柯笑得眯起了桃花眼：“是吗？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快让舅舅摸摸，长多大了。”
我伸手拍掉了萧柯过来抚摸我肚子的手：“你快说，到底几时放人，不给我个准话，一辈子别想摸。”我一撅嘴，将头扭向一边。
萧柯笑着将我的身子扭正：“瞧瞧这幅色厉内荏的小模样，好歹朕也是天子，一言九鼎，少说也得关个十天半个月以儆效尤。”
“不行，最多十天！”我恶狠狠道。
“婉儿这是在威胁朕？”萧柯眉梢一扬。
我接着缩起了脖子，面上带着讨好，伸出手去轻轻按揉他的胳膊：“哥哥，求你了，就十天，好不好，嗯？”
萧柯闭了眼一副享受的模样：“死丫头，早这样不就好了，对对对，就是这，使点劲按，没吃饭吗你？”
我手上使劲，面上却咬牙切齿的阴笑道：“陛下，这样可以吗？您就大发慈悲的绕过她们罢，十天，嗯？哥哥就答应婉儿罢。”
萧柯抓住我为他按揉胳膊的手指，放在脸上贴了贴：“好了好了，怕了你，十天后朕会吩咐掖庭令放人。”
他站起身：“时候也不早了，朕还要上早朝，你好好睡一觉，不许再瞎胡闹。还有，身子好些了，就去向母亲赔罪。”
我低下头，小声嘟囔着：“知道了。”
萧柯点点头：“这样才乖巧，朕走了，你再睡会。”
我抬起头，突然叫住了正要出门的萧柯，萧柯回头，不解的望着我。
“还有事？”
我展颜一笑：“不知哥哥可对臣妹那块塞上粮田感兴趣？”
萧柯眼神一亮，但依然不动声色，我知道他的内心已经松动。
我接着道：“哥哥是知道的，父皇在世时，曾经将塞上那块万亩粮田赐给臣妹，并准允一切徭役赋税全免，只做我的私田，收成多少都算作我一人的。当然，话说回来，塞上那块地方怎么会有收成不好的时候。如今是战时，妹妹诚心想把那块田地送给哥哥，作为后方的粮食补给。哥哥意下如何？”
“条件是什么？”
“哥哥爽快，婉儿别无他求，只想拿它换一条命。”
“在婉儿心中，这样值钱的一条命，恐怕只有萧襄一人担得起罢。可是婉儿你应该知道哥哥的脾气，说出的话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别说万亩粮田，你即便是拿十个这样的粮田来换，哥哥也是爱莫能助。”
我摇摇头：“婉儿岂会不知道哥哥的秉性，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万万收不回来的。况且经此一事，婉儿也明白，哥哥手腕太强，婉儿就如同笼子里的金丝雀，插翅怕也难逃。”
“哦？那朕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的命值得婉儿拿着这样金贵的家当来同朕换。”萧柯看起来很有兴致与我周旋。
“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婉儿方才提起，却被哥哥打了岔。”
“谁？”萧柯皱起眉头回忆了一下，旋即讥讽一笑，“宁子崇？呵呵，有意思，朕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在婉儿心中分量如此之重，值得塞上万亩良田？”
“值得的，婉儿就是要用万亩良田换他一个宁子崇。”我莞尔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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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完宁子崇的一番豪言壮志后笑的花枝乱颤，险些将眼泪笑出来。
“殿下？您这是何意？”宁子崇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自嘲一笑：“我这一跪，原来这般好笑？”
我摆了摆手，抬袖擦了擦笑的有些湿润的眼角：“不是不是，宁大人你误会了，本宫是在笑这万亩良田换一个你，当真是再值得也没有了。”
我伸出手，慢慢勾起宁子崇的下巴，左看右看，仿佛是在欣赏什么精雕玉琢的旷世奇作，看完后满意的评论道：“不错不错，甚合本宫心意。”
宁子崇满眼疑惑的望着我：“还望长公主殿下明示。”
我漫不经心的将脑袋一歪，打量着他笑盈盈道：“宁大人刚刚那一跪已经说明了一切。本宫知道，你是知恩图报的，因为逃宫之事本宫害你身陷囹圄，救你一命是本宫向你承诺的，也是本宫分内的事。不过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挂心。况且，万亩良田买你一个忠心耿耿，本宫哪里亏本，本宫可是赚翻了。”
我反手拍了拍宁子崇的肩：“起来说话罢，宁大人。看来往后，你还是要一如既往向本宫称臣。”
“哦，不对，本宫差点忘了，应该是宁护卫。你要记得，打今起，我萧婉，就是你宁子崇天上地下唯一的主子。你只对我负责，也只能跪我一个人。”我挺直了肩背，冲宁子崇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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