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实
回到长乐宫已是寅时，日与夜交界的时间。整座宫殿隐在白蒙蒙的雾气里看不真切。
巡夜的宫人们已经吹灭了廊檐下的宫灯，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盏像潜藏在暗夜里幽灵的血红眼睛，蠢蠢欲动。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里醒着观望这座承载我整个青春的宫殿，今时今日看来，才知它并不如我整个童年想象的那般是个极乐世界，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巨大牢笼。
我现在正慢慢的走向它，直至被它吞没。
沉重的雕花宫门在我身后被关闭，门外传来皇城禁军落锁的声响，旋即是一阵小声的窃窃私语。
这时，夏影见我久久不进门便迎了出来，正待开口，我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宫门外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唉，你说咱们这位公主，放着好好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非要惹怒陛下，这下好了，依着陛下的脾气怕是再也不会轻易召见她。”
另一个道：“嘘，小点声，你是活腻了罢。再怎么说陛下就这一个亲妹子，保不齐哪天念起旧情就给放出来。别为逞一时嘴快，仔细被里面那位听了去，赶明出来让你脑袋搬家。”
那个方才还心直口快的小守卫一听吓得赶紧附和：“对对对，横竖跟咱们没关系，兄弟们还是好好站岗别出了闪失。”
门外一时归于平静，而我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夏影见状故意轻咳一声高声道：“殿下，您这前脚刚进宫门后脚就有人乱嚼舌根子。陛下这会子再是震怒，在吃穿用度上也不曾怠慢。可见啊，陛下只是一时气恼，没准明儿想清楚了就来亲自看望殿下。到时候，就有人要倒霉！”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甲衣碰撞之声，显然外头已经一副兵荒马乱的形容。
我被逗笑，嗔怪道：“行了夏影，宫里的闲言碎语拜高踩低又不是今日才盛行。本宫若个个都要与他生气，如今早被气死。他们也不过日夜辛苦拿我的事消遣一两句罢了，何必与他们计较。”
“不过这圣旨倒是神速，前脚陛下刚下了口谕后脚便有人巴巴的拟了旨意将你们一并都请来了长乐宫，当真是思量周全，生怕本宫放出半分风声。”我话锋一转道。
“哼，定是皇后干的，殿下身边的心腹一个不落，全被召进宫了。”夏影咬牙切齿道。
这不是我现下最挂心的。萧柯早晚会消气，多关个一日两日我并不在意。难不成还困我一辈子？
“秋实呢？可与你一并来了。”
我与她的账还没算完，现下这才是最重要的。
夏影努努嘴：“那，大殿里头跪着哪，因着殿下临走时吩咐不见您回来一刻都不许起身，到现在还直挺挺跪着。”
夏影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同情，试探着开口道：“殿下……这会儿可要见她？”
“见，为何不见。如今本宫禁足宫中闲来无事，正要将此事好好料理一番慰以寂寥。”
我一面说着，一面往长乐殿走去。
“春好你也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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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寂静，间或有烛心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微微焦糊的气味。
秋实就笔直的跪在长乐殿的中央，烛光笼罩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我记起初见她时，她还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小辫子，厚重的齐刘海，看上去呆板而又倔强。在宫墙内那些姹紫嫣红的□□面前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我不由得心里一酸，叹了口气。
“秋实，你起来。”我望着她的背影道。
秋实肩背一僵复又挺直，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公主，秋实有罪，不敢起身。”
我不再说话，绕到她身前的贵妃榻上坐下，自顾自倒了盏茶浅抿了一口，这才示意春好去将她扶起来。
我见她依附着春好的手臂慢慢起身，显然双腿已经跪麻不听使唤，可她还是强撑着打颤的双腿尽力站得笔直。
我觉得有些好笑，今日我看到了太多秋实不为人知的一面。
过去，我只当她为人冷淡疏离又与世无争。可后来我又发现，她虽不爱讲话头脑却极是聪明，总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主意。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自己根本不了解秋实，或者说重新认识了她。
我在心里总结了一下她昨夜跪地慷慨陈词的中心思想。大意是，早在听闻萧襄少年成名并立下赫赫战功时便已暗结情愫，后来更是一见倾心。但碍着我公主的面子一直隐忍至今并且打算继续隐忍下去。谁料却终是被我识破，无颜再在我身边待下去，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当时我听的一脑门官司，又记挂着进宫为萧襄求情，索性撂下一句，就跪在这不许起来，等本宫回来再料理你。便匆匆拂袖而去。
现下，萧襄的事情被我办砸了，但是拉了曹惠品的宝贝弟弟当垫背又让我心情舒畅了不少。于是，料理秋实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就在我琢磨着怎么开口时，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由于用力过大，门板撞在一侧的门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一时间目瞪口呆的望着一个俊俏的少年噔噔噔一阵风似的刮向我，最后立在我身前瞪大了眼睛急切的抓着我的胳膊询问道：“阿婉，你没事吧？我听说你进宫找陛下求情，挨了陛下好一顿责打，打得鼻青脸肿被抬回了长乐宫。”
我眨巴了眨巴眼睛。
“我一听，这还得了，急得跟什么似的赶紧赶进宫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你伤的怎么样？”
我又眨巴了眨巴眼睛。
“喂，你怎么了阿婉？不会打傻了罢？”
说着还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几晃。
我气急败坏的打掉他的手：“高洋你才傻了，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像有事吗？”
这宫里的传闻真是越传越邪乎，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到他那里竟然变成了我被陛下责打还被抬回了长乐宫。当真是人言可畏。
“哦，哦哦。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高洋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我见他这般紧张我的样子，忽的心里一暖，语气也跟着放缓了：“我没事，不过估计要被关些时日，你看门口那么多人把守……”
说到这里，我望着他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我见天气微凉，便让身边的小宦官给门外的大哥们送了点热汤热粥的……”
“角门那边……”
“我办事你放心，肯定一视同仁，角门那边我也吩咐去送了……”
“那你……”
“啊？你说我啊，我翻墙进来的啊。”
“……”
等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启奏哥哥，禁军防卫工程一定得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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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在这里，我总是要顾及秋实的颜面，遂料理她这事闭口不提，让春好扶着她先下去休息，只等高洋走了再做打算。
谁料秋实凄冷一笑开口道：“殿下，早处置晚处置都是要出处置的。怎么，难不成还要留我吃了饱饭再处置？”
“秋实，你少说两句，公主顾及你的颜面不愿现在发落你，你怎的这样不懂事？”春好压低声音斥责道。
“颜面？春好姐姐，事到如今我还要什么颜面？”
秋实转过身道：“殿下，您现在就处置了我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秋实没有一句怨言。”
大殿的气氛变得微妙，我不搭话，握着茶盏细细抿了一口，仿佛盛在里面的不是茶水而是琼汁玉酿。
一旁的高洋听得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她爱上了萧襄。”我端着茶盏又抿了一口，简明扼要道。
眼角瞥到秋实，她听了这话紧咬住下唇，眼底似乎泛上了泪花。心中也是知道难为情罢，既然知道，又为何这样破罐破摔。
“哈？阿婉，你身边当真都是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啊！”高洋抚掌笑道。
“这可是一段风月韵事，写成话本子发到民间，阿婉你可就名扬千古了。书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做‘一树梨花压海棠之一代公主的风韵秘史’，怎么样？连带着秋实也跟着沾光，是不是秋实？”
说完，还求证似的笑眯眯望着秋实。
秋实哪里受过这种轻薄，本来爱上驸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经过高洋的润色加工更是不堪入耳。眼见的她眼中蓄满泪水，一个狠心咬牙便要咬断舌尖。
我一下子站起身喝道：“夏影快拦住她！”
夏影一个飞身上前眼疾手快捏住秋实的下颚，自袖口抽出一方丝绢团成一团狠命塞进她的口中。
“快，捆了她！”我向春好道。
春好回身一把扯了身后小宫女围在臂间的丝绦，把被死死按在地上还在奋力挣扎的秋实捆了个结实。
我见秋实停止了挣扎，才舒了口气，坐了回去。
“啧啧，阿婉你瞧瞧你，真不懂得怜香惜玉，看你把秋实姑娘捆得跟个粽子一样，换了本殿下该心疼死了。”
高洋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玉面折扇，“哗”的一声打开遮在脸前，一副心疼的不敢看的模样。
我白了他一眼，他却笑的更起劲：“阿婉，你不会要杀了她罢。啊？真的要杀了她呀，哎哟，真是太可怜了。”
我见高洋演的起劲，懒得泼他冷水，只望着伏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的秋实道：“谁说我要杀她？”
“啪”的一声，高洋收了折扇敛了笑容望着我。
“我不但不杀你，还会放你回家。”我望着秋实一字一顿道。
“从此你我主仆二人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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