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围城
雨越下越大，没什么停下的意思。
慕容桓帐中各长史、参军聚集，都围着按剑而坐的慕容桓，你一言我一语，甚要比外面噼啪的雨点还要响亮扰耳。
“邓羌以一营军力便破太傅三十万精兵，你我又如何能挡？”
“荒唐！如今你我为大燕最后一道屏障，不与秦军殊死相拼，莫非叫他们直取邺城？”
“愚昧！秦军新胜，势不可挡，我军新败，军心不稳，欲以颓与胜师抗衡，岂非以卵击石、平白送死？”
“你……”
“够了！”
一瞬安静，众人垂头屏息，皆用余光暗瞧慕容桓的神色，他方才是拔了腰间的剑才有这样的震慑之力，如今更是一手将剑拍在案上，剑柄“当”的一声续带颤音，周遭于是更加安静，到只能听见帐外雨声的地步。
“参军。”
“在，大王。”
“若能收拢太傅残军，加之我本部军队，与秦军一搏，几分胜算？”
“秦军破壶关，再直入邺城本就一马平川、无甚阻碍了，且如今太傅三十万大军一朝溃败，彼长我消，几无……半分胜算。”
“若退守邺城，以待援军……”
“大王，何来援军啊……”
慕容桓陷入沉默，手指根根紧攥，拧成一枚发白的拳头，良久吸气一声，在众人以为他要作出决断时，只挥挥手道：“都退下，参军留下即可。”
余下人不敢多作违抗，答命之后纷纷退出帐中，有几名愤愤的志士似还想再留下劝请几句，也都被同伴拽住胳膊生拉了出来。
“大王决心如何？”参军问道。
慕容桓将案上佩剑装回腰侧，剑尖磕着剑鞘向里送了几次都不成功，待到总算合上后，案前的人才开口道：“既然王猛势在攻取邺城，那我不如率亲信千骑奔龙城，坚壁固防，重振势威，再图还击。”
“大王英明。”
“只是，”慕容桓犹豫一刻，眉头皱起，又说：“我之妻眷子女尚在邺城，我欲去将他们接回……”
“大王切莫糊涂。”参军跪下，叩一头道：“大王受命为太傅后军，太傅败亡之后本应力阻秦军、保卫邺都，今奔龙城，又中回邺都，此摇摆不定之举，必招致祸患，请您想想当初的吴王，即使无甚罪过都遭那样猜忌，更何况大王您如今弃军独奔，本就是大罪一桩啊。”
“我又能怎样？”
“大王，您此刻处境的确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是，陛下可会谅解您吗？您既已决定要奔龙城，便是只忠心社稷祖宗，而非忠心皇帝了啊！”
慕容桓咬牙沉寂，半晌握拳道：“可……”
“妻可续，子可养，命若丢了，难不成还可重来？”
白夜交替，燕军营中开栅横出五千骑兵，拱护跟随主将，向北奔去。
桐生伸手接住降落的信鸽，从它的腿上取下缠绕的布条展开来看。
燕军败了，秦军长驱入邺。
可是……昨夜观象，明明是太岁南行，不该主此的，燕国气盛，怎会……
桐生双手捏紧，脑中有一瞬空白如纸，再有思维时第一刻便想到记忆中一双漂亮的烟目，继而向上描满光洁的额头、涂黑丝绸一样的长发，向下勾挺高高的鼻梁，勒弯薄巧的唇……
他怎么办？死于乱军？被砍下头颅？
不。
桐生耳边如同闷雷一轰，过后阵阵耳鸣，他马上提起笔来，却找翻不出书写的纸帛，慌乱中一口咬住袖口自另一端狠心撕扯下一块破烂麻布，从速蘸墨埋头书字一行：
东有凤凰振翅，横亘西望，欲留祥福，不得宰鱼杀羊。
“驾！驾！”
苻坚留太子苻宏监国，亲率兵将自长安启程赴邺，与王猛汇合。
邺城。
戚里街巷一片混乱，素日严服正色的达贵拢抱着贵重财物夺出家门，宗室之中多向皇宫躲避，其余大臣、远宗中一些大胆的上了马车，顺建春门一路冒险策奔外逃。
慕容冲与慕容泓跨在马上，身后跟随五六虎旅骑兵护卫，逆着人流冲向宜都王府，在门前正看见慕容凤拔剑护在怀抱慕容觊的宜都王妃身前，慕容冲勒马喊他名字一声，慕容凤这才抬头看见他们，似顿时松了一口气，拨开人群朝这边跑来。
“宣明门一会就要关上了，把手给我——”慕容冲向慕容凤伸出手，慕容凤一把抓住，借力骑到他的身后去，那边慕容泓也向宜都王妃伸出手，王妃将慕容觊交给后方士兵，自己坐上了慕容泓的坐骑。
“不是还有我父王的后军？王猛的军队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邺城？”喧闹之中，慕容凤倾身附在慕容冲耳后大声问道。
“驾！”慕容冲不答，专心策马向皇宫奔去，一行人过了宣明门，慕容冲回身对向城头一声口哨，城门于是徐徐落了下来。
太后宫中聚集了来自宫中王府的妾妃夫人，俱是一幅瑟瑟发抖的模样，碍于太后镇坐，不敢大声啼哭，只能偷偷向袖中流眼泪。
慕容冲与慕容泓将慕容凤母子放下，自己却不下马，只对她们说：“太后、皇后与王妃们都在里面，贺麟应伴在太后身边，你与王妃也赶紧进去吧。”
“你们要去哪？”慕容凤上前一步。
“我与七哥要去向陛下请命。”慕容冲说。
慕容凤犹豫一刻，突然向他伸出手去：“那我与你们同去！”
慕容冲与慕容泓面面相觑，因这种场合极易惹恼了皇帝，往他近日本就紧张不安的心上添堵，属出大力却讨不到好处的事。慕容冲好歹仗有太后，又与皇帝毕竟骨肉；而慕容泓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常人也都知晓他这幅宁折不弯、冥顽不化的臭脾气，只是慕容凤……
“秦军既如此快便到了邺城，想必还未与我父王所帅的后军交战，若到时陛下要遣人收复后军、与我父王联络解围，我兴许能比你们和那些将军们管用一些。”慕容凤解释道。
慕容冲犹豫地看向宜都王妃，被慕容凤注意到后也随他一起看过去。
宜都王妃正抱着慕容觊，眼中盈满半眶的泪水，这时走上前来，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慕容凤的脸颊，道：“我的好孩儿，去吧。”
慕容臧指挥着人将北城门与南城门关闭，自己下了城楼，回到皇宫，由后门入了正阳殿。
“外面怎么了？”
殿中坐着慕容暐与慕容评，以及站着几位皇帝亲信侍从，慕容暐一只手中捻着玉玺，另一只手撑着额角，闭着一双眼睛眉头紧蹙。
“回陛下，”慕容暐身边的太监答道：“中山王与济北王正在外面跪着，求见陛下，还有……”
“还有谁？”
“还有宜都王世子凤。”
似乎是听到了“宜都王”三字使慕容暐一时怒火旺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一紧，不慎将玉玺丢了出去。
慕容臧起身，将那玉玺捡起来，重新递还给他，慕容暐小心紧张地夺过来自己检查，确定没什么磕碰损坏才重笼回袖里。
“王猛军队到了哪里？”
无人应答。
慕容暐蓦地睁开眼，目色泛红，大声又问一遍：“朕问你们王猛军队到了哪里！”
身边几个离得较近的侍卫太监吓得一抖，慕容暐眼神梭巡殿中，指住沉默的慕容评呵问：“太傅！你倒是说说！”
慕容评站起身来走到殿中央，不知是不敢还是无话，只跪倒在地依旧不语。
“祖宗社稷，到朕的手里，就成了这个样子……”慕容暐突然笑了一声，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走到慕容评身边，环顾着偌大的正阳殿，笑容愈来诡怪，倏忽再度提高声音向着慕容评道：“王猛军队就在这邺城外，已将我们团团围起来了，对不对？”
“陛下……”
“哈哈哈……”慕容暐又笑起来，看似有些癫狂：“亡国之君，亡国之君，今日这个名头，就要朕来戴上了，你们，你们！”
伸手指住慕容评和慕容臧，前者将头只是埋得更深，后者低头抿唇，似还咬着牙忍着泪。
“咱们都要死！全都要死在苻坚和王猛的手上！这就是报应！”慕容暐歇斯底里地喊道，他蹲下身，一把揪住慕容评的衣领，一声声问道：“太傅，太傅——你的财宝，堆砌如山的财宝，能救朕吗？能救你自己吗？能救大燕吗？”
手上使力狠狠又将他甩开，慕容暐踉跄一步站起来，背过身去，头冲向天，聚集的泪水总算落下：“大燕要亡了，朕愧对先帝，愧对祖宗，替自己，更是替你们！咱们完了……完了……大燕完了……咱们都是罪人，大燕的罪人……”
寂静，一室噬人的寂静。
慢慢听到慕容评从地上爬起来的动静。
“陛下，大燕未亡，邺城虽不能保，但北向还有龙城，龙城乃我龙兴之地，臣请陛下，即刻奔龙城，这之后再图反击。”
慕容冲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低头瞥了眼身边慕容泓和慕容凤笔直诚恳的身姿，自己悄悄挪了挪膝盖。
“去南门看看，秦军是否已将邺城围住了。”慕容冲招来一边的虎旅士兵，趴在他的耳边吩咐道。
“中山王，中山王！”
慕容冲与慕容泓、慕容凤同时回过头来，正看到可足浑身旁的宫女一路小跑过来，跪到慕容冲身边道：“太后之命，叫您速速回去……”
慕容冲与慕容泓对视一眼，慕容泓先说：“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太后宫中皆是女眷，凑在一起难免不安，恐怕没人主持着，会出乱子。再说，咱们一齐跪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回去了，两边都有人，有什么事来回告知也方便。”
慕容冲又看了眼慕容凤，慕容泓又说：“道翔，你也随他回去吧，我恐怕凤皇一人也撑不下局面，放心吧，有我在这里跪着呢。”
慕容冲与慕容凤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各自点头，站起身来，慕容冲对着他说：“若皇兄肯见你了，你便即刻叫人给我们报信，你一人见皇兄时，说话尽量不要太重。”
“放心吧。”慕容泓说：“你俩相互照应，安置好后宫女眷，不必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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