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赎犯

　　羁押姜、李两家犯人的卧佛寺，距离京城有三四十里路。

　　车队早间自京城出发，走得不快不慢。午时却还赶不到卧佛寺，便在馆驿中歇马用饭。

　　午后车马重新起行，一行人行到卧佛寺时，大约在下午申正时分。

　　卧佛寺是前朝古寺，因寺中有一身长二丈的铜制卧佛，所以民间称俗称为“卧佛寺”。此寺三面环山，站在山门外仰望此寺，发现它极为轩峻宏敞。

　　前朝的几代末帝为造此寺，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将此寺规模宏大，殿阁完备。不说有多少房舍，只说独立的建筑物和院落，就有近二十座。

　　然而因本朝皇室不重此寺，卧佛寺便渐渐损旧没落，虽还有些人流香火，毕竟不比从前了。

　　因此，才被皇帝用来盛放罪刑较轻的犯人。

　　原本姜、李大案还未告一段落，卧佛寺中装满了涉嫌逆案的犯人，但并非核心要犯。

　　朝廷赎刑法规一出，又有嘉善公主带头赎人。与姜、李沾亲带故的人，多是豪富大族，许多案犯亲友慷慨解囊，花费巨资，将自己的亲眷故旧赎买后，带出卧佛寺安置，等候朝廷圈好迁居之地，限定时日，要他们自去迁居地落户。

　　皇帝将这帮被赎买之人，多迁往人口凋零的地方。

　　这帮人既然已被赎出，原则上说，他们就不再是戴罪之身。

　　因此，资费紧张的朝廷，便命这些人找人作保后，带出身份文牒，自己整备行装盘缠，拖家带口往迁居地前去入籍。

　　当然，有人会想，难道不怕这些人中途逃离，不往朝廷规定的迁移之地吗？

　　基本上不会，因为这些迁移之人，要从有司带出身份文牒和迁籍证明，是需要人来作保的。

　　给他们作保人的，多是权高势大、豪富达贵之家。这些人担着干系，自然不会当甩手掌柜的。

　　而且要迁籍之人刚刚死里逃生，哪还敢拖着一家人性命冒死逃离？况且，他们迁居新的乡里，也是正常的庶民百姓，而非罪人的贱籍奴籍。逃跑的代价却太大了。

　　赎刑法规已实行有一阵时日，卧佛人有亲友赎买之人，早已从寺中迁移出去。

　　无人赎买而罪刑稍重者，也被有司带走没入了官册，从此便成了官府的奴隶，朝廷多叫这些人去做苦工重役，通常活不了多久。

　　因此，此时的卧佛寺，除了少量无人赎买而暂不处刑的特殊犯人，大多便是已被赎买、尚未被人作保带走的人——其中大部分，就是嘉善公主赎买的李氏族人。

　　寺中约有五百千牛卫看守。

　　为了护持嘉善公主安全入寺，保卫她出行的禁卫和金吾卫，有先遣卫队早到寺中，将那些无人赎买、情形特殊的罪犯，通通赶到寺中最后面的僧舍里锁住，要求千牛卫严密看守。

　　而正在交接的其他已赎犯人，正要与保人交接的，便放在东侧斋堂、禅堂、祖堂等处交接。

　　西侧先朝皇帝的行宫院等处，一律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便作为嘉善公主的活动场所。

　　从山门到第一进大佛殿，再到西侧行宫院，每隔数步便有衣甲从容、背弓仗剑的卫士把守。

　　既入山门，少不得要先拜一拜佛。

　　嘉善公主被众人簇拥着，到了铜制卧佛所在的前殿。

　　寺中各处皆能看出陈旧，这卧佛的铜身倒是崭新。卧佛周围还有十二尊塑像，众星拱月地守护着大佛。一殿中香烟寂寂，宝相庄严。

　　嘉善不由肃然起敬，跪在佛前，虔诚地拈香祝祷一番。方离开大佛殿，往西面行宫院中去。

　　行宫院也有几座，卫士们挑出最规整的一座，早早将搜检清楚的李姓犯人放在里面，叫他们跪在院中，等待嘉善公主训示。

　　嘉善公主将要到来时，早有她的随侍先过来，安排屏风香炉、座椅茶水等物什。

　　那一干死里逃生的李姓罪人，跪在冷硬不平的地砖上面，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虔诚专注。

　　自从被嘉善公主与县公爷赎买，他们摆脱了暗无天日的囚室，换下朽烂脏臭的衣裳，终于不用在寒天雪窖里挨饿受冻，像牲口一样，绝望麻木地等着被宰杀。

　　对比寺中无人赎买的罪人，他们已经从地狱到了天堂，哪还愿意再回到地狱。

　　那些无人赎买的罪人，渐渐都从寺中移走，男的便去做徒役苦工，活不了三年两载；女人便被送到军中，做被军卒泄欲的军妓，也是生不如死。

　　这些人中，很多人从前都是不可一世的贵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结局，好些人都在走出本寺山门前，选择了结自己的性命。

　　被赎买而尚在寺中之人，谁不看得触目惊心，后怕而又庆幸？

　　无望的时候还能麻木，只要获得一线署光，人就能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现在，莫说只在这里跪候公主殿下，即便要他们过刀山火海、油锅钉板，他们恐怕也不敢吝惜残躯。

　　下跪的李姓之人正在又是忐忑，又是兴奋。

　　不多时，终于听到卫士大声喝道：“公主殿下驾到。”场中气氛立时不同。

　　跪在前面的人，只见面前有绣金翘头的一双双碧靴快疾走过，看不清的衣履辉煌；再有一双双攒珠绣彩的宝鞋轻缓走过，带起一阵阵香风蕴藉。

　　一双双脚走过去后，便听得有人唱着公主殿下升座，叫庭中所有人肃静，听殿下训示。

　　庭中立时一片肃穆寂静，便听那公主在屏风内说道：

　　“诸位李姓族人，未成婚前，未曾想过与尔等如此相见……

　　“本宫虽说是皇家族裔，毕竟嫁入李姓门庭。少不得与驸马一样，替李氏宗族担忧。

　　“安国公等一众李氏嫡脉近族，嚚昏颠倒，出卖国家，背叛祖宗，千刀万剐，尚有余辜。此辈不配入郑郡李氏祖茔，不必多言。

　　“而李氏旁支远族之人，因为连坐之罪，遭遇刑毁甚而陨命者，何止几千？独独尔等跪于庭中之人，被本宫与公爷救赎，得脱于缧绁刀锋之苦，尔等可知为何？”

　　下跪之人不明所以，纷给赶紧转动脑壳。连庭院中值守的卫士，也在猜测嘉善公主的用心。

　　而公主也无意叫他们回答，顿了片刻，喟然说道：

　　“李氏宗族已经不住下一次劫难了。

　　“而此间诸位宗亲，本宫相信，你们定能抛去血脉中的贪婪和狂悖，安分守己，勤谨兴业，以忠君诚信报国、友爱亲善传家。这是本宫与公爷对尔等最大的期许。此时此刻，本宫只问你们，尔等会辜负本宫与公爷的信任吗？”

　　下跪的李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少，纷纷急切地向公主表白赌咒，说决不辜负公主和公爷信任，必定忠君爱国，勤谨兴家，云云。

　　有金吾卫与千牛卫中世家子弟，不由不以为然。贪婪与狂悖，有时是人之本性，哪能轻易从血脉中去除？

　　何况，嘉善公主特意挑了这些“安分守己”之辈，来延续李氏血脉，加上这些赎买之人，三代以内都被阻断了进身之阶。

　　这一帮李氏后裔，最终只为沦为寻常百姓，或者连寻常百姓都不如，怎能创业兴家，振兴宗族？

　　逃出生天的李氏族人，却不似世家卫士这般想，他们只觉得，原来公主与公爷，还对他们抱有这样大的期望，怎能不令人豪气顿生，生出了开辟新生活的勇气。

　　而后，嘉善公主又道：“还有，尔等也知道，公爷一直卧病，府中花钱如流水一般。

　　“本宫此番为了赎买你们，耗资甚巨，钱囊半空。目下，还要为你们拿出身份文牒和迁籍凭证，路上还要给你们安排盘缠，最好还能雇佣镖师护送。”

　　她当着庭中这么些人，哭穷哭得情真意切，卫士许有觉得好笑者。而那班李氏族人，听说公主为了救他们，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如何不感激涕零，羞惭欲死。

　　当下，有嚎啕大哭而叩头请罪者，有五内感戴发愿要以死相报者，也有胆小讷言之辈，只是默默流泪者……不一而足。

　　望月见状，对这班人的反应还算满意，可见他们确实是一帮老实人。见气氛营造得差不多，又命众人静一静，继续说道：

　　“你们的诚意孝心，本宫都领会了。也不必发愿要如何报答我与公爷，但要你们安心守己，在新的乡里创业兴家，便是最好的报答。

　　“确实因手上钱资不多，就不再为尔等另择居处。本宫会给寺主多交些伙费开销，尔等便在寺中安心住着。这几日安排交接，待一切备办好了，趁着天气开始暖和，安排你们启程。”

　　李氏族人再三叩谢感激不止，个个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卫士们将李氏族人带走，嘉善公主松了口气。

　　对这帮子李氏的老实人，她花了大价钱来挽救，一定要明明白白叫他们知道感恩，将来也好管控节制。

　　思想建设做完了，接着就要走该走的流程，将这几百号人打发上路。

　　安排好了李氏族人之事，望月又叫人筹备明日祭奠十五皇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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