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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弃卒


  随着寒气日深,天上专管推云布雨的神仙,似乎跟谁约定好了,每隔几日必定给陈朝的北方大地,送上一场潇潇寒雨——尤其中州与鲁地,几乎每日都霖雨不断,当地将近一月未曾见过阳光了。

  据说,那里豪门掌理家产的执事们,镇日愁云惨雾地咒骂着这连续不绝的秋雨,绝了北地这一季的收成不说,连秋播也给活活耽误坏了。

  历来圣贤在世,皆叹天地不仁,天下黎庶在经历近几年的战祸之后,恐又要迎来不可避免的天灾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望月还未登临到心怀天下的高度,自然gi wf 日日忧怀这等事。

  她依着先前计划,写下那《记初十日风雨大作》的翌日,便将曲谱一气呵成。

  后几日便修修改改,反复斟酌了许多遍,才使人去宫中教坊司,去请那些与她相好的艺人过府。

  她许久不曾忖度新曲,与教坊司的知交们也疏于来往。

  这日请了教坊司艺人们到府,才知向来最与她情谊深厚的薛、陈二位官人,近来总被保龄公主延请至她的公主府,镇日给她表演歌舞,还又帮她研磨什么新异的舞蹈去了。

  望月自从开始在宫中调度歌舞,一直与固定的几位乐官合作。

  与他们长久地磨合以后,已至三言两语即能心迹相通的境地,同别人相比,自有非同一般的默契。

  既然都薛、陈二们官人皆被保龄请去,这一回新曲的演绎,难免要稍有遗憾了。

  当然,在望月的设想里,《记初十日风雨大作》的配舞并不必声势太大,以至喧宾夺主,妨碍了曲调的表达。

  薛、陈二位官人不得便,虽有遗憾,也不妨碍她自己先排演起来。

  先时一直听说,沈贵妃命保龄婚后不准留宿公主府,而要在献国公府与驸马舅姑同住。

  保龄被禁锢在献国公府,保龄公主府建成后一直弃置未用,现下保龄能在公主府观看歌舞,想必是沈贵妃给她解了禁了。

  也对,年关将至,就意味着皇帝万寿快到了,接下来,还有元夕佳会等,这段时间,京都一地将聚焦满天下的权贵名流。

  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复出,想必会给世人一份美丽的惊喜。

  不过,此事暂时倒与她无甚妨碍。

  这一边,嘉善公主在如火如荼地排演新歌舞,勉强还算得上悠游自在。

  而被望月以为解了禁足的保龄那边,刚刚又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保龄嫡亲的长兄四皇子不在京中,九皇子沈漳作为一母同胞的次兄,自然要履行兄长管教幼妹的职责。

  保龄虽然暂时移驻她的公主府中,其实尚未被沈贵妃妃解除看管。

  近来,保龄的心态日趋平和,尤其对着舅姑不再像过去那般怠慢,到底殷勤小意起来,并且她与表兄沈璟的相处,似乎也渐入佳境了。

  然而说到底,幼妹还是那个被宠坏的娇娇女,在一些事上实在固执异常。

  母妃才松口不到两月,绮儿老实了这一阵,今日里一句话说差了,就暴露了她还在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也由不得沈漳不恼怒,绮儿为了无谓的人,一味地怨气沸腾,反与自家人离心离意,实在愚蠢之极。

  尚好,她这两年吃了这些向来不曾吃的苦头,毕竟也比从前沉稳一些。

  劈头盖脸地训斥过了,再拿着好言好语劝诫她几句,她便受教地安稳下来,一时打消了不该有的念头。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她们母子要仰仗外祖与舅舅的事尚多,绮儿若能从内宅中牢牢稳住舅舅的嫡长子,沈璟表兄——事情便能好办多了。

  调理完这个还不省事的幼妹,沈漳又马不停蹄地往宫中赶。

  他匆匆入得内宫,便直奔他母妃沈氏的昭纯宫中。

  沈漳步下前宫台阶,随入帐幔,见掀帘的小宫娥生得粉嫩,随手捏了捏她饱满匀细的脸蛋儿,随意与同她调笑两句,那小宫娥便战战栗栗,面色惨白,缩手缩脚直要后退。

  沈漳也不在意,一路大步带风,进入贵妃内寝,见了沈贵妃,轻轻爽爽地给他母妃请安。

  沈贵妃倚靠着隐囊,漫不经心地饮茶,然再浓艳的妆容也遮不住她眉眼间的憔悴,她疲倦地问沈漳:“绮儿如何?还生不生那些糊涂念头?”

  沈漳此时也从宫娥那里接了茶,随手落在手边案上,听言一笑,也漫不经心道:“绮儿又不痴傻,言明利害,她自知如何自处。目下省心得很。”

  沈贵妃沉沉地出了一口气,秾丽娇美的芙蓉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躁沉郁。

  她眉眼间隐隐泛着戾气,不知突然忆想起什么,面上怒意横生,霍然坐下身子,似将要投出的长枪似的,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必要置谁于死地——

  沈漳被她突兀的动作惊了一跳,无声地看着她。

  未及探听什么,便见沈贵妃复又半躺回去,须臾后,才咬牙叹恨道:“绮儿真是糊涂!——为娘对她千娇百宠,就宠出来这么个东西。”

  沈漳不以为意地笑,自从小妹私自逃宫,母妃这般痛骂气恨于她,到底还是舍不下这个精心浇灌的娇女,骂自骂了,骂过便了事。也不值得谁特意去与她同仇敌忾,一道痛骂这个糊涂女儿。

  沈贵妃按捺住一时意气,见次子懒懒散散地坐着,目下是隐约的青黑,想他昨夜定又同些纨绔子弟厮混,心里又是一堵,心里暗暗发躁——

  果然儿女都是债,没一个令她省心的!

  想到早间就在今里,皇帝令崇德殿掌宫大监,那容海亲来昭纯宫向她传达圣谕——虽然未曾指名道姓罗列某一人的罪状,却将她娘家的父母兄长、姊妹侄儿,还有她精心培育的骄儿幼女,上上下下褒贬一顿,又明明白白地将她申斥一通,叮嘱她好自为之。

  当着阖宫下役的面,她这样被个低贱的宫奴指头顶面地骂,当真不啻是奇耻大辱。

  然而这等侮辱,当沈氏风雨飘摇之际,沈贵妃只得咬牙忍下,先同家人戮力同心,凝聚本方士气,撑持眼前大局,万不能叫娘家献国公府与她们娘儿几个真的离了心。

  一向让她引以为傲的长子尚在北疆,自觉重负在肩的沈贵妃,连忙收拾情绪,小声嘱咐次子道:

  “日来严氏总爱往冯氏跟前乱凑,庆丰又与七女结交起来。九儿,此事你必得小心提防,万一她们果真串通一气,千方百计地坑陷我们娘儿几个——真是不堪设想。

  “这几年,你父皇越发偏爱七女,说你表兄怎样鸩害那个废人——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昏话,七女自家被人愚弄罢了,竟还要去误导你父皇。

  “你父皇本来向着我们,可这桩桩件件,加上许多佞人还在暗中谮害,你父皇已经迁怒于我,还对你外祖父家生了芥蒂——”

  沈漳听言,这才神情稍肃:“父皇如何?”

  沈贵妃冷冷笑道:“还能如何?献国公府是国之肱骨,你父皇焉能轻易由七女那起子人唆摆,随意冤待国家栋梁。不过有冯氏在宫,更架不住有人镇日在你皇父面前进谗言!——不得不防!”

  沈漳自知母妃脾性,想她一大早怒形于外。想必不知从哪处受了天大的龌龊气。

  他作为儿子,自然乖觉地不会有意揭其疮疤,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行应着她一车的托付嘱咐,一行软语好言地对沈贵妃恭维哄劝不止。

  母子二人如何相处不必详言。

  只说最后,沈贵妃拉着次子再次低声叮嘱:“九儿,这些事你务必处置妥当,尤其七女那里无中生有的事,不可令你表兄受一点委屈牵连。

  “你舅母为这桩婚事,与我也生了龃龉,好容易接下来了,绮儿是个颟顸的愚儿,非要搅得天怒人怨才罢休。

  “多亏你舅舅表兄担待。尤其你表兄,平日看他闷不吭声,不想紧要时,还是他能担得下事……”

  沈贵妃似乎在无意识地将话反复说来,这趟话分明先前已经交代,却又絮絮起来,沈漳连忙安抚她道:

  “母妃放心,绮儿与表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绮儿现在——也沉静下来,此事倒不难办。七女那里,着实要费功夫,不过儿也有些眉目了。”

  沈贵妃也不多言,随意应了一声。

  这时,沈贵妃的话都说完了,沈漳已经斟酌许久,还是将心中块垒吐出:“母妃——听说,许、王二人,正在斟酌逆案罪人定案表奏,究竟如何定罪,不久就有结果……”

  他小心观望着母亲的反应。

  只见沈贵妃面色一寒,眼眸里是沉沉黑雾,道:“漳儿,为娘何尝不知!……”

  言有滞碍,沈贵妃不再继续说话,她脸色变幻莫定,忽然面色一定,突然咽泪含悲道:

  “谁叫他们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谁要与这班恶人张目,就是与陛下为敌!!!漳儿——”

  沈贵妃注视次子的目光,闪现着鹰隼瞵视猎物的凌厉。

  后宫一人之下的沈贵妃,她似乎是要任深陷囹圄的亲戚,独自面临没有出路的无间地狱。

  沈漳悚然一惊,轻声道:“母妃,姜氏枝族遍布九州,姓望之家任哪家也有姜姓的妇人,怎么——”

  “住口!!——”沈贵妃骤然厉喝一声,因暴怒陡生,目眦欲裂,她长伸手臂狠狠聒了沈漳一巴掌,眼中隐现戾色道:

  “你若还是我的儿子,休再替那些蛇鼠两端的小人张目!”

  脸上热辣辣地挨了一掌,看着怒不可遏的母妃,沈漳冷冷地沉下脸来,退后两步,疾侧过身去,借以掩饰脸上浅浅的受伤之色。

  这时,沈贵妃的乳母刑尚宫,赶紧前来安抚在亲子面前过分失态的贵妃。

  待沈贵妃被刑尚宫安抚得冷静下来,看着次子远远站着,只是默不作声,显然也动了气了。她方觉得心中失悔。

  她向来不对三个子女动手,但这一二年来,他们一家时乖运拙,总为一些不测之事生出龃龉。

  心中的怒焰消失迨尽,沈贵妃心中懊悔不迭,又却不下来脸面对这幼子赔情道歉。

  但她还是有心缓和母子间的气氛,便走向侧身而对沈漳身前,软语温言说道:

  “……你要为为娘分忧,只该多学你四兄,一切都深思熟虑,成竹在胸,轻易不出什么纰漏……

  “你父皇为国事殚精竭虑,那起子蠢人死到临头还敢胡来。

  “可知你父皇是什么人?怎容得下有人玷污他的文治武功?怎容得下有人愚弄他!……

  “你四兄只因做了个燕北都察使,为了脱命,那起子混帐竟敢胡乱攀咬,——还有你大表兄、二表兄,他们在顺国境上对付那蕞尔小国,何曾出卖军情、倒卖军需……可笑!”

  随着贵妃话意深入,沈漳愈来愈觉得心口横了一块恶臭的巨石,心里咕嘟嘟的恶气向上涌。

  此时此刻,他说不清到底厌恶别人多些,还是厌恶自己多些。

  他从来是个有棱有角、性子傲慢的人。心里恶气蔓延,他再没耐心听母妃为兄长歌功颂德下去。

  虽然气极,他也不会从母妃跟前扬长而去,只是当她自说自话完了,恭恭敬敬地敷衍两句,立刻找个恰切的借口,立即向母亲告辞而去。

  沈贵妃望着次子的身影消失在帘帷之间,脸上阴晴变幻,心里巨浪翻涌。

  她强自克制着,勒令自己镇静,气得简直浑身发抖了,约过了一刻多钟,忽对侍立身侧的刑尚官如此这般吩咐一阵。

  交代完这一件事,沈贵妃抚着胸口气促声喘,约过了盏茶功夫,又问刑尚宫:“九儿与九娘成婚几时了?”

  刑尚宫一边抚摩她背上,帮着给她顺气,一边小心答道:“也有四载了。”

  沈贵妃听言,更是冷笑连连:“他连个庶长子也弄不出来,摆这个风月阵仗给谁看?!九娘是韩家最尊贵的女郎,才貌性情,哪一点委屈他了?!”

  刑尚宫好说歹说,好歹劝抚着她制住怒气,方才说道:“九娘出身高贵,生得花容月貌,又知书识礼,端庄娴淑,九殿下还是小人儿家,等到他省事,那小儿女还不知怎样地亲热起腻呢?”

  沈贵妃却心不在焉了,良久忽压着声气郑重道:“嬷嬷,你必得再替我办好一事。”

  “殿下有何吩咐?”

  沈贵妃低声问她:“薛娘子如今还在长辛局吗?”

  刑尚宫笃定答道:“正是。一直有人护着薛娘子。”

  沈贵妃笑得冷诮:“本宫养下的皇子公主,一个赛一个的痴情,也不知随了谁了。”

  说完陡然敛起笑容,寒声说道:“使我儿女夫妇不和者,本该刈除,只是——如今李郎君再动不得。嬷嬷,本宫要薛娘子消失——”刑尚宫会意地凝住表情,微微颔首。

  见她应了,沈贵妃略滞片刻:“薛娘子自幼跟着我,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她行事也是老练。嬷嬷务必十二分上心,别让她再离间我家母子兄弟之情。”

  刑尚宫沉稳应下,既无多余的神情,也无累赘的疑虑。

  沈贵妃能在贵妃位上坚挺至今,固然缘于她家世煊赫,又有十分的心机。

  然则皇帝自有帝王心术,难道内宫妇人便无自处之道?

  不论别人如何,沈贵妃自是有的。

  皇帝如今正对姜氏、李氏深恶痛绝,此番以心腹卫属作审判官,杜绝其余省部阁台参与侦查审讯,似乎非要尽绝姜、李逆族以正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雷厉风行得叫人心胆欲裂。

  皇帝在姜李逆案中的种种部署,沈贵妃不见得都能谙察其间深意。

  但她知道,原本养在姜云妃膝下的十二皇子,已被记到杨昭仪名下,宗正将谍谱都已换过。

  姜云妃如今虽还居于本宫,但她与宫中下人却再不能出入宫门,宫墙四围皆由禁军把守严密,连日常待遇亦只比采女,实与打入冷宫的废妃无异。

  宫中妃子的处境正是一种明白的昭示。

  想当年晋王之乱,战事起伏迭转之时,宫中嫔御宫妃侍驾之时,因小事见罪陛下而被戮杀者,不知凡几,更不必说江南几大世族从此灰飞烟灭。

  今时今日,近十年前那一幕幕血腥场景仿佛犹在眼前,想着还叫人不寒而栗。

  沈贵妃不敢赌这一场。

  她已经下了狠心——也在时时告诫自己:姜氏、李氏这等国蠹搅得地方乌烟瘴气,圣德帝早已厌恨他们。

  他们如今惨淡收场,自然是天理昭昭,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

  她的娘家献国公府,还有她尚在燕地的大儿,绝不可陷入姜、李的烂泥潭中——她绝对不能容忍。

  她的家族也绝不能重蹈江南世族的覆辙。

  因此,她绝不能妇人之仁,致使皇帝迁怒甚至猜疑她与四儿,还有献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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