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平圣公主传 > 87.进宫

87.进宫


  翌日醒来——不能说是翌日。

  这一日中午醒来时,望月觉着身上难言的不舒服,头上略感闷沉,平时听在耳中的鸟哨声,听着像从遥远的山里传来似的——眼眶也发涩,睁开眼稍觉畏光。

  看看身边的人,此时已经倚着枕囊靠坐在床头,也不知醒了多久了。

  若是异地而处,身体有疾且不利于行之人,日日屈伏于逼仄的宅院之内,枯坐出神,连话也没心思说,真是勾引人的恻隐之心。

  招娣和周嬷嬷服侍望月起身,昨夜脸上被李绸砸到的地方,今日里泛青,幸好没有瘀肿起来,近侍有什么情绪,望月暂时且顾不得,只告诫招娣和周氏,呆会儿给她上妆时,务必把这一专块青掩盖下去。

  她擎着杯子喝完清晨例常的一杯清水,忽然抓着李绸枯瘦无光泽的手,也不管人家嫌不嫌弃,湊近他脸边笑着道:

  “郎君只是下身少知觉,你可曾想过以自己手臂的力量,将身子勉力撑起来?

  “我瞧过一些医书,也与太医院的掌故们议论过,有类于郎君病人的先例,若肢体有痛觉,来日机缘所至,就有恢复之可能,设若将身体器官弃置不用,就会慢慢失却原本用处。”

  说着觉得李绸的手,不但枯瘦而且粗糙,便拿了他的手凑近了看,看了一会儿忽抬头,就见在房中伺候李绸的大雪、谷雨,看她的眼神莫名的紧张,大雪又暗里揪着谷雨,让她不要在主人面前乱说话。

  谷雨许也是心有顾忌,嗫嚅半天才低声问望月:“殿下恕罪,婢子……婢子想问,公爷果能见好些吗?”

  望月心内长叹,面上却遗憾道:“本宫早先听医官说过,公爷所坠高崖本不算高,其时伤势力颇有可救之机——说白了,搜救拖延太久,回久路上又一味要赶路……

  “说得白些,公爷这伤势,若当时施法得当、援救及时,却有六七分可救;然而事已至此,若能固尽人事、妥善照管,也不过三四分的希望——”

  大雪、谷雨这两个婢子,听着望月的话,一时面皮收紧变白,一时眼中又迸出仇恨的眼光。

  望月皱眉:“尔等这是什么表情?”大雪忙收敛表情,急问望月道:“公主的意思,在是有人蓄意残害公爷吗?”

  望月一皱眉,闭着口并没有答她。

  过了一会儿,康嬷嬷又递来一杯水,望月将水接在手里,在杯沿儿外面嗅一下,笑问了周嬷嬷:“怎么想起来要用柠果泡水。”

  周嬷嬷就谦插地躬着身,笑眯眯说道:“眼见近晌午了,没听见殿下问午膳,想来殿下是没有胃口。”

  柠果儿就是后世的柠檬,此间也唤作益母果——因肝虚的孕妇喜食此物,确实有开胃的效用。

  然柠果是安南夷国的贡品,陈朝贵族欲得此物也多赖上赐,寻常人家也许是闻所未闻的。

  望月是皇圣嘉善公主,素为宫中帝后宠遇,这是东西对她是寻常东西。

  将柠果水喝了半盏,望月想起宫中冯皇后,心思一时飘起来了。

  待回过神,见床前的节气二婢,竟都失魂落魄的,尤其适才问话的大雪,脸色非常难看。

  望月对这两个婢子道:“公爷是否为人谋害,这种话不是随意说的,公爷一向谨慎孤势,出事之后,也许,有人以其后继无力,因此一层层轻忽怠慢,也未可知。

  “若说有人蓄意谋害,可就事涉朝中重臣悍将,这便要污蔑陛下股肱之臣,本宫可听不了这些话——”说着将饮盏随手放下,大雪二人忙战兢兢应下了,脸白得像妆盒里的铅粉一似。

  大雪等婢作为李绸亲信武婢,虽然浑浑噩噩、失察失职,说到底忠心与机敏皆有,只是从前群龙无首,而且前路渺茫下,有人别抱心腹也未可知。

  因此,望月以为,对于这些亲信武婢来说,有否有人蓄意谋害武通县公,她们私意定有不少猜测——此时,大雪却偏偏要来试探她。

  在她还在险滩恶浪上颠簸时,焉能傻乎乎与人张目呢?

  她对李绸有恻隐之心,是出于理念里的人道主义,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计划,但上下还不至到为他粉身碎骨的地步吧。

  ——————————————————————————

  慢吞吞用着早膳的时候,望月就命人叫康嬷嬷过来,昨日她去宫中至晚才归,还未及听她复过命呢。

  康氏来到前寝,听嘉善公主过问帝后身体,康氏一一细致答了。

  望月就问起三朝回门的事,陈朝公主成婚后也循此例,然而拥有公主府的帝女们,成例却与别妇不同。

  由宫中帝后遣某皇子妃,亲来公主府请新婚的公主移驾宫中,与阖宫亲友长辈相聚之后,照样日落之前出宫归府。

  许因当今圣德皇帝忌讳妇人干政,近代公主也不像前三代那般风光,尤其庆丰公主率先垂范,被皇帝不觉树为皇家公主典型后——大婚后的皇室公主,回门时连顿午膳也捞不着了。

  回门时不在宫中食膳,似乎被士大夫们解读成了不得的意思——皇帝膝下的公主,与王公家中的郡主县主,近来对庆丰公主颇有微词。

  说话间吃完了午膳,宫中就来人请嘉善公主移驾入宫。

  望月心里绕着几件事,心情算不上轻快,无意将车驾在外头招摇过市,就将出行的车驾仪从减了又减,爽利轻便地入了宫。

  只隔几日未见,冯皇后身体精神大体无差,只听崔尚宫说起来,言皇后因忧心于她,这几日床榻间颇是辗转。

  倒是李贤妃,此时颇显精神焕发,喜气洋洋地拉着望月的手跟她闲叙。

  尽要问她侄儿李绸如何,因李绸本身病情与县公府内诸事,不好当着宫中嫔妃乱说,望月大体说上一说,就想着调换话题。

  望月知道,十三皇子如今在贤妃名下,其生母华氏如今全为帝后厌弃,远远与亲子隔离开来,贤妃即便只是名份为母,恐怕也不比从前那样闲在了。

  望月就问贤妃与十三皇子之事,看得出来,贤妃与这半路得遇的“儿子”并不相得。

  好容易送走前来凑趣的其他嫔妃,望月才得与皇后、贤妃自在说话。

  想康氏昨日进宫来,已同皇后、贤妃说过县公府内发生的事,望月又将后续事讲了一讲,且将李绸身边武婢不大济事的意思,也跟李贤妃先通了声气。

  皇后沉吟思虑自不必言,连向来闲鹤野去、万事不管的李贤妃,都好一阵面沉似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后不满嘉善婚事,操心她不能与夫君真正鸾凤和鸣的心,这一时也暂且过去了。

  她现下忧心的是,将来他与皇帝尽皆离世后,守着一个半死不活且暗仇不少的丈夫,膝下荒凉而财爵性命又为人觊觎——这可怎么办呢?

  皇后端详嘉善半晌,除了觉得大婚之后,妆容浓艳了些,她脸上并无新婚妇人的娇羞,也不见夫婿不如人的怨苦,恍惚还是玉卿宫时冰清玉洁的少女。

  皇后为嘉善的不幸遭际,在心里不知懊丧过多少回,此时倒不必多苦闷这一次,即与望月开门见山道:“我儿可思虑了过继承嗣之事?”

  正在用点心的嘉善公主,傻傻“啊”了一声。

  看着显然已有默契的皇后与贤妃,望月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都处在思维停滞的状态。

  她才结婚第三天,怎么就要铺排这过继子嗣的事了?她们认定李绸不能痊愈,以为他定然不能有子嗣吗?

  皇后将望月揽在怀里,摸着她的脸语重心沉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子女人伦之事必得从长计议,不然后事难料。”李贤妃连忙附和:“此言是极,公主当听的。”

  冯皇后拉了望月的手与同座,满面慈意哀怜道:“安国公府,有意把世子李绫的庶长子过继出来,依本宫跟你李娘娘的意思,安国公府恶名昭著,从根底里就坏了前程,这国公府里的孩子安上来,恐怕向后遗患无穷——”

  听着皇后埋汰安国公府时,望月特意看向李贤妃,见她神情并无异常处,还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心里暗叹——这贤妃娘娘真是心无尘埃,果真未将安国公一家视为至亲。

  就听皇后继续道:“……其实本宫本有人选,就是你姨娘家的一个孙儿,她父母才遭难去了,家里还有兄弟承祧——可惜,本宫才透一丝口风,你父皇似是无意……”

  望月诧然道:“母后所言,可是京畿浣玉山庄大商孟氏,记得母后言有一庶妹嫁去屠猪起家的粮商,是这一位姨妈吗?即是商家,难道父皇会同意吗?”

  皇后叹道:“本宫原以为,取个身份低微的,也免得招人忌讳。不想如你所言,你父皇许是真个介意孟家根基太浅。

  “如此,倒也不能强求,左右你父皇膝下麟儿星数,你几位皇兄家中亦有不少新儿。你长兄、二兄、六兄、七兄皆可,只你二兄、六兄子嗣也不丰,不好强说此意。

  “大皇子子嗣虽丰,然而你父皇宠爱太疏,听闻他常有自弃之意,连个县公之位也领得战战兢兢,想来将来会极省事;你与七皇子自来亲切交好,他虽子嗣不如大皇子,论起来也是上选之家——”

  李贤妃在一边连连称是,望月直觉感慨酸楚异常——所谓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其实不外如是了。

  不免扑到皇后怀中,嗯哼着撒娇道:“母后你待我真好。”皇后与贤妃都笑了。

  皇后将几日思虑概叙完了,就要听望月自家有甚计议。

  望月整理了头绪,跟皇后与贤妃叹道:“若说此事——”她前几天确未想过,不过与皇后贤妃自不能这般说。

  便道:“依母后同娘娘的计议,自然是大兄与七兄家,然而这个就有倚势欺人的嫌疑,两位皇兄心里不说,恐怕要说嘉善跋扈轻狂,想要谁家孩儿便指名道姓要来——”

  “说白了,要看父皇疼不疼我跟驸马,总要请了父皇意思才妥;只等父皇允了,且要问过大兄与七兄,不然,就算兄长们念及兄妹之义,不与嘉善计较什么,恐怕嫂嫂们也要与儿生嫌隙。”

  皇后与贤妃相视一眼,贤妃即道:“公主说的是正理,天家骨肉确实该有计较。”

  这个话题暂时揭过去,三人东南西北地闲聊。一时说姜云妃又使人过来,说娘家嫂子从江阴带来土产,挑了上好的再贺公主新婚之喜,嘉善公主命从人接下了,且与送礼的宦者亲热说了一遭话,好生将这姜云妃使者送走了。

  送走了不免就跟皇后纳罕:“我与姜娘来往一向疏淡,难为她今日这么有心——”

  李贤妃不惯背后毁人,即使姜云妃与她也无甚交情,她一时倒不知如何向嘉善解释,还是皇后跟望月道:“姜妃的长兄与伯父,与王大将军共赴北疆征伐胡人,期间勾结当地流人犯官,倒卖军中粮服物资,近日被秘密押回京中了。”

  望月不由蹙眉咂舌:“竟有如此昏悖之人,边战眼见就要大捷,如此利令智昏,敢于窃邦国气运,毁社稷根基,无异于自限死地,亦遗祸戕害子孙矣。”望月说得轻蔑,还有点叹人愚蠢自毁。

  李贤妃这时才说:“姜氏如此,也非一日,前年姜妃之族弟姜容亦敢引诱沈贵妃的女使,听闻在流放地多有狂悖不臣之言——”

  皇后皱眉看向贤妃,对于她这样议论人狂悖,其实不大赞同,到底只是转移话题,说起了宫中年幼皇子的教育问题,说着就偏说到比望月早几月大婚的保龄。

  嘉善公主大婚时,做姐姐的保龄就未曾露面,沈贵妃向来对外陈说,保龄风寒许久未愈,一直在公主府里养息,轻易不敢走门受风。

  保龄公主私出禁宫的事,宫中数得上的大佬都心照不宣,因为皇帝严令封口,谁也不敢张扬出去。

  望月奇怪问皇后:“听几位母妃话间之意,保龄姐姐这一回病得不轻,想她向来身体康健,竟然一病就缠绵半载,真是稀奇。”

  皇后却接了宫婢新换上的茶,似无意在这上头展开话题,只埋头喝着茶了,连李贤妃都表情怪异地说了句:“保龄一向康健少病,将养好了,想来也没大碍。”

  保龄逃宫后到底受了什么罪,沈贵妃的昭纯宫主奴上下,将隐情捂得严严实——望月其实没什么兴趣探究。

  而后,母女俩说了居家之事,望月就说她调理县公府的一点心得,聊着不多时,就听崔尚宫过来告知这娘儿俩,这会儿已经申时末了。

  皇后连忙命人给望月整理,叫人送她去崇德殿亲拜一下皇帝。

  望月回到宫中,第一个要请见的人就是皇帝,然后皇帝处理国政时,并不好随心打扰,只能叫递话的容海她向皇帝致意。

  此时要别父母出宫去了,就算皇帝无心见她,也该在崇德殿外头给他磕个头。

  没想到,眼见崇德殿快到进膳时分,皇帝竟然还埋首国务,根本无闲见一见嫁后归宫的公主。

  崇德殿掌宫副监周老福下来,与嘉善公主说了好一篇话,望月将给皇帝备的礼奉上,而后结实向正殿方向行了叩拜大礼。

  又嘱周老福定要关照父皇,要他劬劳政事之间,务必要慎时保养龙体。

  诸般都交代完了,这才依依不舍、怏怏不乐,三步一回头地去了。

  目送着嘉善公主一行人远了,周老福笑眯眯甩甩拂尘,跟身边探头探脑地小内侍道:“还悻什么呢,回吧。”

  这小内侍算是周老福弟子,是同周老福一道伺奉过“小扇儿”的人,此时就云里雾里、不乐地嘟囔道:“真闹不明白。”

  周老福瞅了他一眼,绵绵的声气说道:“在宫里过日子,会守口如瓶的孩子,比大大咧咧的孩子有福气儿。”小内侍忙蔫头缩脑的,老实跟在周老福身后向回走。

  回到崇德殿前堂中,皇帝在帷幄间看折子,周老福踩钢丝似的踮着脚进去,屏气凝神侯着皇帝问话。

  皇帝拿着一个折本翻来覆去阅了半晌,一时又放着折本耽思沉想,到底也不见他落笔,而后将手中笔一扔,才威势沉沉地问周老福:“月儿怎么样?”

  周老福满脸堆笑道:“回禀陛下,嘉善殿下可是惦记您,听说您不得空,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皇帝一提神,看着周老福问他:“她可曾说什么了?”周老福将身子又压得低些,轻声道:“殿下说了一大车请您保重龙体的话,交代奴婢近日给陛下传什么汤,做什么菜,还说万般还在于勤加保养,劝陛下宁愿每日早起些,务必不可频繁熬夜,说现在时节正好,劝您每天批阅听奏乏了,往园子走动一两回……

  “奴婢看着,穿的洁净鲜亮的袍子,在地上又伏又跪,衣服染得灰扑扑的……殿下满心想见一见陛下,嘴张一张又阖上,张一张再阖上,有话说不出可真难受啊——”

  皇帝忽然深沉地从喉咙里喘气,像睡醒的老虎在漱口一样,内宦宫婢们个个噤若寒蝉,呼吸声都不得闻。

  过了一会儿,皇帝按住御案上一个折本,良久无语之后,才倦怠地对容海道:“摆膳——”像静止了的奴婢们,麻利地动作起来了。

  又对周老福说道:“你自己寻个由头,将千牛卫将军王义之请来。”

  王义之便是众人口中的王五郎。

  到膳食摆好的时候,看着满桌的珍馐海味,皇帝倏忽长长叹了一声:“若是小扇儿在就好了。”侍膳的周老福连忙屏气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回——上一回有个中监要凑趣,只说了句“若嘉善公主生作个男儿,能常伴陛下左右才好呢”。

  皇帝陡然暴露不制,将那中监及当时侍膳的奴婢统统杖毙了。此时皇帝再发感叹,近侍者谁也不敢多发一言。

  不多时,王五郎就随个小内侍入了宫。

  皇帝有事下询千牛卫将军,还特意给他赏座赐了膳,且命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只留了一二个亲信。

  王五郎也是如芒在背,他大抵知晓皇帝将问何事,世家豪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涉案的人,恐怕也少不了他王家的亲戚师友。

  得罪了亲戚朋友且罢,就怕即使王氏愿为陛下鹰犬,开罪留聚京内的著姓豪族,就怕一旦触了众怒,反被皇帝抛出去做走狗烹,还要被其他著姓落井下石。

  皇帝不过半百未几,这些秋后算账的事,非是不可逆料之事。

  作为族长的伯父王辅,屡屡告诫逐践高位的王五郎,身怀利刃一定要“慎藏之,善用之”。著姓勾结倒卖军需、资敌卖国之事,显然不该由王家郎来亮刀子。

  此时预备驾前奏对,哪还有心情吃吃喝喝呢。

  皇帝胃口也着实欠佳,随意进了几口,就一脸厌意地撇开了宦者送到嘴边的食物。

  便径直问王五郎道:“许大将军上的折子,朕细细研读数遍,千丝万缕、盘根错结,连朕的皇子与宫妃都脱不了干系,然若一味姑息放纵,是纵妻子为虎狼之患,不特妨害国家社稷,草菅天下黎庶;而若要以利刃割人,真叫朕非要割舍骨肉,方能决断乎?”

  王五郎慌忙离席,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https://www.xdzxsw.cc/book/163186/8446664.html)


1秒记住大众小说网:www.xdzx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x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