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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回归


  临近京城的偏僻郊野里。

  后半响吃完饭的时候,奔波连日的兵士们,就有人趁着吃饭休整的工夫,在驿馆里打个盹儿来蓄养精神。

  驿馆的前边廊子里,王五郎猛然从梦里惊醒,心口还在噗嗵噗嗵地跳着。

  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似乎能从梦里印到眼帘里,那一句“你怎么不救他”,一直魔咒似的在耳边回响。

  不过打个盹儿竟然又梦到这人,王五郎在心里懊恼地骂着“阴魂不散”,面上还是沉稳凛然的。

  郑舍这时走上来问:“老大,快到京城了,是不是加紧赶路?”看着驿馆外已经晒干的道路,王五郎道:“立刻起行,天黑前进城门。”

  王五郎这一趟领的差事,真叫他身心俱疲。

  五皇子在边城毁了容,性子变得阴晴不定。接人的队伍品流复杂,一路走回来许多道路也泥泞难行。

  王五郎作为领钦命接皇子回銮的卫队长,这一程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镇日提心吊胆、疑鬼疑神,却一点也不敢显露出来。

  王五郎领着这个接人队伍,后半天紧赶慢赶,终于在落日关城之前进入城中。

  进了城,他悄悄松一口气,却还不敢怠慢,会同来接应的虎贲卫将军的严徽,将五皇子送入宫城。这趟差事告一段落,在崇德殿述了职,王五郎就径直回了家。

  出家久归,兄弟亲热,母亲心疼自不必说,收拾半天饮食,让王五郎狼吞虎咽吃一顿。见母亲欲言又止站在一边。

  王五郎知道她担心父亲,便说道:“母亲安心,父亲军务虽重,被陛下委以重任,去了心中块磊,在边镇心境开阔,身体也好。”至于其他的,事涉军国密事,王五郎是一点儿不能说的。

  王母听次子五郎这样说,顿时宽心许多。回头一想,又怕儿子是报喜不报忧,不免又絮絮叨叨起来。

  王五郎吃完回前院,跟田卫长和管事见面,了解了出京后家中之事。听着家里一向没甚大事,向这两人交代几句,自己回房中歇着。

  看天时已是后半夜。王五郎脑中头绪纷乱,有无穷的乱结缠绕。

  别的倒可暂时抛开。

  但他去了前线边镇一趟,不免想到章悦之,及父亲对此人的态度。

  他忍不住要琢磨,他同章悦之此人也算相识,毕竟从前在宫中值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除了他表兄三皇子沄,还与玉卿宫主交深,被玉卿宫主叫声表弟,分明是挺腼腆单纯的人。

  可在北疆军营再相见时,却觉似乎变了另一个人,那种锋锐沉次之气,及顾盼英豪的姿态,给申忆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关于章家的悦之在边镇的行事,父亲没有向王五郎透露太多,却审慎地告诫他,叫他警惕这姓章的少年郎,不可轻易与其交恶。

  王五郎隐有猜测,这凿断塞汗拉雪山,将北燕贵族一网打尽的主意——父亲有君子之风,若有得罪了他,他拐弯抹角折腾人,不爱这快刀杀人的把戏。

  而四皇子和五皇子呢,二人你争我赶,总向世人表现宽厚仁恻。这种毒辣的计策,他们即便想到,恐怕也不敢说出来。

  王五郎这个人,虽性子孤拐些,却有与风流人物争胜的心思。

  他至今年已二十六岁,生来就境遇优渥,到现在连家都没成,被剩成了个一把年纪的光棍,若非有颗不甘平庸之心,有事即便硬抗下来,心力早就要垮了。

  王五郎勉强睡了两个时辰,一早起来又赶到卫营领差事。

  如今,大陈的前朝后宫祸事频仍,有乱事就要有人来解难平疑,这正是争功名的好时候。

  若这时候还在慵懒懈怠,待时过境迁,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份时叫皇帝看重你,到时候可就悔之莫及了。

  王五郎到了卫营,寻许大将军不见。

  王五郎想向上司禀事,也得等一等。

  王五郎回本部坐着,喝着闲茶听属下闲话。就听这几个人说话不由听住了。

  这几个属下说的什么,说的是安国公之侄李绸的事。

  李绸本来领军在边疆同西炎作点,庆功宴上落涯失踪后被救回来,就在王五郎往边镇接五皇子时,李绸已从边西疆回到本府,比他早归不过是三日。

  原来,李绸失足坠崖,这天下第一的人虽侥幸未死。但他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却是彻底地毁了。

  李绸当日从高涯上摔下去,到三日后才被救起,人虽未死,可坠落时摔碰在了背上,自此就没有站起来过,这一遭断了根基——据传闻,他不但两条腿废了,恐怕身子下面受损,怕是也要绝后了。

  王五郎听属下张进说得唏嘘,也不由得后脊上发凉:“都说沙场上直来直去,刀枪底下见生死,瞧瞧这黑手下的,李将军真可惜了。”

  严亮捶他一拳,冷声说道:“圣人都没定论,你就敢说。没事找事干去,少他妈喷粪汁子。”这二人因为这个就争起嘴来。

  王五郎听说李绸回来,感觉就很复杂。

  李绸这个人心眼多如牛毛,他其实谈不上喜不喜欢。可李绸既回来,那追随他去的绮儿也该回来了。不过,皇宫内外既不能说公主逃宫,她回来也不能昭告众人说她回来了——大家只能心照不宣地认为,她一直在宫中安心呆着呢。

  想到保龄公主,王五郎闹不明白,自己这会儿怎么想的。

  从前,绮儿和长兄名正言顺的准夫妇,他动一动念头都觉罪过。后来长兄去世,这份情思对他来说又是双重的煎熬。

  长兄去得久了,偶尔心思沸腾琢磨下绮儿,他偶尔夜间想一想长兄,白天醒来对着自己,就像对着一只禽兽。

  到现在,他就更加惘然了。

  绮儿思慕李绸不是一年两年。

  但王五郎真没想到,她真能为李绸做到如此地步。

  此事过去数月,他惦记绮儿的这点儿心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自然,要说全然放下也不见得,正因为现在他觉得惘然,心里空落落的,更是非得找点事儿做才行。

  许攸德大将军刚从土牢回来。

  见王五郎在,略跟他寒暄两句,两人便凑一块儿商议起公事来。

  商议完了,许攸德拍拍他:“这事儿只你能办,这个谋划,你再斟酌斟酌。明日之前进宫跟圣人禀报了,他老人家有数就行。——对了,你白日进宫,可得小心。”

  王五郎一脸茫然:“怎么了?”

  许攸德就笑一笑,拍他肩膀说道:“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简单截说,十五皇子死前,最后见的人是襄阳侯,有人听襄阳侯骂十五皇子,说就算他真的死了,他还照样做襄阳侯

  “……十五皇子这案子查到头,找到了真相也只能是当鬼做的。可嘉善公主当了真,现在要同襄阳侯退婚。这位公主也是个奇人,就敢这么同皇帝顶着来。”

  王五郎听了,忽然就觉得,只要嘉善公主想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敢干。

  王五郎进了宫中,大老远便见崇德殿小广场上,跪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穿着素淡的衣裳,身形纤细端雅,背脊挺得笔直,有一种决然不可夺志的感觉。就她一人在那跪着,听许攸德说,她每天这样跪着也有十来天了。

  王五郎跟皇帝汇报完事后,出崇德殿下来往回走时,迎面就看着嘉善公主。

  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现下瘦骨嶙峋,比从前更丑得不能见人了。更可笑的是,她神色惨淡,面容憔悴,有点儿哀哀欲绝的样子。叫王五郎不知如何评价。

  十五皇子沈洵对她来说,真有这么重要?

  从前,倒未曾听说嘉善公主不满与襄阳候的这桩婚事。虽然也瞧不出她对襄阳侯有甚情意,只在外面遇上,她还顾惜着襄阳侯的体面,不太会让赵仁难堪。

  这女人敢公然闹到崇政殿,心志显然是磐石无转移了。

  这时是三月天气,到晌午已经躁热。王五郎站了片刻,身上出了细汗,而这女人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汗意,反而惨白中显出怪异的红,嘴唇上也起了干皮。眼皮浮肿着,憔悴得不成样子。

  王五郎皱着眉头,未敢久留,瞧几眼就抬脚走开了。刚走出安武门,便撞见气汹汹的赵仁往里面走。赵仁似乎没看见他,风风火火冲进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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