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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敌手


  这一日,皇帝驾幸昭明宫。

  看着鬓上染白、面现青黑的皇帝,望月是想哭的。圣德帝登极二十一年,年五十有一,他便再在位三十年,随随便便个做无为之君,天下也还是他的天下。

  可他壮志凌云,心念苍生,就是赌这一口气不放下。

  想着这些,再看皇帝,竟在餐桌上盹着了。望月看身侧的皇后,见她满面愁容,眼含泪光。望月一时离了坐椅,一掀袍服,在皇帝身边跪下,扯扯皇帝垂落的袍摆,哽咽着小声叫:“父皇——父皇——”

  皇帝半梦间被唤醒,惊了好大一跳。若非眼前是嘉善,窝心脚早踹上去了。见嘉善泪眼涟涟,似在心疼他,皇帝正要说话,便听她抽噎着道:“父皇如此,做儿女不能安于枕席。父皇,你有做不了的闲事,尽吩咐儿臣做吧。”皇帝笑一笑——这笑也显得沧桑而无力。他抬起手来,摸着望月的发鬓,眼前,还现着梦境的虚影。

  皇帝神思渐明,拉了嘉善身边坐着,对皇后也招招手,对众人道:“都退下吧。”皇后也近前坐下。皇帝远目窗外,挼着胡须道:“月儿,你章家小儿亲近,跟朕说说,这孩子性情如何?是否可用?”

  望月一愣,瞧瞧皇帝神情,喜怒不见,倒瞧不出什么。可他既问出这话来,就说明有用人的思量。

  对章悦之,她先时觉得明白,后来就越发糊涂,皇帝叫她说,她便不能不说。可怎么说才能既让皇帝心里有数,又不令悦之受殃,可就要费些思量了。

  略作思量,望月皱眉道:“父皇下问,儿必知无不言。悦之博学雅达,心志通颖,性情平顺,就是有时也嫌腼腆得紧,生人面前,总爱红脸。——不过,儿不曾想到,他敢叫章氏族人献出家业。细思量,仿佛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长眸一抬,“噢”了一声,示意望月继续说。望月便道:“儿与悦之谈笑,常闻他讲说乡野闲事,言谈之间,他常有嘲讽权贵、针砭世风之意,儿不时只觉他心有丘壑,倒不想。他竟有如此决心,也算敢为天下先了。”说着莫名一笑。

  皇帝眼锋一利,问道:“月儿笑什么?”望月笑看着皇帝,耸耸眉毛叹道:“我先时见他爱红脸,嗯,时常以姐自居,还想着照应他,却不想他这么大的主意。也不知有什么隐情。”

  皇帝眼神一暝,露出一丝笑来,对她淡淡道:“这一问到此罢了。”说着一转头,对冯皇后道:“皇后,朕想将月儿记于你名下,你以为如何?”皇后恍了一瞬,喜出望外地下跪谢恩:“谢陛下天恩。”望月也忙跪到地上叩谢。

  九月,王弼领镇北将军,虎贲卫移师北疆,五皇子为监军,四皇子为燕北都察使。

  四皇子在兵部呆着也是美差,可若是在后方呆着虽是安全,却比不上实打实的军功。不知沈贵妃怎么活动的,真将四皇子送镇北队伍中。

  时人大抵以为,北燕与大陈邦国友好,移师镇北,还是向外邦示强,以震慑对方为要,不见得真正要打起来。

  沈贵妃、严淑妃,敢放心叫儿子去前线,指不定抱着这种心思。

  可她们哪知,陈朝与西面异族鏖战,北燕在北边暗搓搓想要捡漏儿,哪会不在兵力上有所部署,大军移动,粮草转运,再小心也不会全无声息。

  即便北燕打算见机行事,与陈朝开战的可能,只在半数。但他陈兵边境之事无可抵赖。

  王弼只要不是太无能,早晚能侦知燕军动向,一旦发现,两猜犯忌,各加防备,和平态势很难维持——除非,西北两线近期能转劣势为优势。

  十月初九,据说是难得的黄道吉日,宗正入宫,在皇帝主持下,将嘉善公主记皇后名下,换转宗牒,昭告众人。

  就在这一日,望月听说章悦之也去了北疆,是以后军中郎将之职去的。

  因章悦之声名在外,后妃宫人难免议论此事。可没几日,这事儿就被覆盖下去。因宫中出了件让人不知是哭是笑的事儿——保龄公主的未婚夫又挂了。

  订婚不过二月,褚家郎坠马摔死了。

  听到消息时,正是一次小朝会。是一位胡姓庶妃说的,沈贵妃当时不信,还要皇后治其“滥言”之罪。可没过一会儿,其他嫔妃你言我语,就把这事证实了。这对沈贵妃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啊。

  沈贵妃离了昭明宫,又是暴怒,又是悲愤

  ,气怒交煎。奉茶宫女赶得寸,茶末儿略放得多了。沈贵妃这会儿,似四下奔涌的火山岩浆,终于找到出口;将杯热茶直摔到奉茶宫女脸上。那宫女捂了脸,疼得叽里哇啦惨叫。

  有那知机的太监,上前要拖了那宫女去,沈贵妃喘匀呼吸,娇慷的神情里隐现了戾气,懒懒的声气里有丝丝冷佞:“就在这儿调理人吧,背地里训人,怎么有惩一儆百的效用?本宫也是有儿有女的,瞧着你们半大不小,好歹疼你们几分。你们倒好了,干着活拈轻的怕重的;侍候主子,就拣着最高的枝儿飞。眼瞧着,一个个都踩到我的头上了。“

  她指上腥红的蔻丹,醒目地在人眼前晃。每晃一晃,那受刑的宫女变越发叫得凄厉。奴婢们心惊胆寒,战兢兢跪了一地。

  沈贵妃厉眼一扫,又有人照着奉茶宫女的脸,劈头盖脸抽了几十个脆的。到停下时,别说喊叫,奉茶宫女那清秀的脸,已经像个血馒头,青红带紫已无人形了。

  沈贵妃的执事宫刑氏,在旁看得焦急,却不能下主人脸面——沈贵妃这当主子的要教训人,无论什么手段,只要背着人用,动了刑将后续处置妥当,也就不妨事。

  这样众目睽睽地动用私刑,叫人捉实了,即便是贵妃也不是好解脱的。想着,刑尚宫暗窥贵妃神色,不像之前盛怒,便给徒弟使个眼色。行刑宫女就被拖下去。

  见地上跪的八人,四个是殿下值守的,四个是近身的心腹,都见证这场私刑,刑尚宫明暗说着话,先敲打了一番,便叫都退下。其余的事不妨往后再作曲处。

  人都去了,气也撒了。

  沈贵妃一时泄气,像被抽空了力气。靠在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轻飘飘地问:“绮儿在做什么?”刑尚宫轻叹着道:“楼月刚来过,殿下正哭得伤心。”沈贵妃听了睁大眼,眼中隐有泪意,忽又猛坐起身,恨声道:“怎么这么巧的事,不是冯氏那丧妇,就是那严氏那蠢妇。”尚宫忙道:“娘娘,听老奴一言,有话尽在心里。这事儿费力不讨好,不像有谁做的。”

  沈贵妃眼风一锐,对着自己奶嬷嬷,却摆不久凶面孔,一皱眉委屈道:“嬷嬷怎么向着贱人说话?”刑尚宫给她捏手上的穴位,笑着道:“嬷嬷心里再没别人,主子说这话,白叫嬷嬷伤心。娘娘越是不顺心,越要沉心静气,找准了对手是一,还要找对方向,才能事半功倍。”

  沈贵妃神情一凛,寒声道:“嬷嬷说的是严氏。”刑尚宫郑重地点头:“不单是严氏,娘娘许是不觉,严氏对冯氏,不像从前那样针锋相对了。细回想着,严氏再能耐,也不能算计了九殿下和容公子,还叫昭纯宫全无所觉。冯氏不是主谋也是帮凶,冯氏替严氏遮掩过去,她就好坐观成败。”

  沈贵妃灵光乍现似的,眼中凶光毕露,手掐着榻上绒枕,咬牙切齿道:“定是那贱人,在潜邸时,她两面三刀、佛口舌心,又惯能倚娇作媚,哄得陛下信她——这贱人,本宫要她不得好死。”

  刑尚宫简直哭笑不得,一时又有点悲哀。这悲哀不为她自己,也不为沈贵妃,而是为中宫的冯皇后。

  冯氏幼失母教,被养得过分清高,若说在潜邸时她就有多恶毒,以刑尚宫老辣的眼睛,觉得不可能。刑尚宫打小侍奉沈贵妃,也没道理为冯氏张目,不过在心中白感叹一回。

  刑尚宫对沈贵妃道:“娘娘,蛇打七寸,无论冯氏还是严氏,都将本宫调理得铁桶一般,你若对她们出手,恐怕吃力不得好,反倒露了首尾。”沈贵妃疑思道:“嬷嬷的意思是?”刑尚宫笑得奸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小人儿的身上着手,必有收获。”沈贵妃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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