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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刘恒的心病


  薄昭作为娘舅和得力外戚,是当年护刘恒入主未央宫称帝的最重要功臣之一。他自己也得到了足够多的回报,不仅是在册“宗室”,以后事务归九卿之一的“宗正”管理,还被擢升为车骑将军,后又封轵侯,食邑过万户,富贵直逼功勋彻侯。作为皇亲国戚,可谓声名显赫,光宗耀祖。但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无功封侯,无战绩封将军,纯粹靠裙带关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已。刘恒也有不得已,一是自己在长安根基浅,必须建立自己的内朝小圈层班底;二是只有给母舅侯爵之位,才能让薄氏一族在长安与众彻侯拥有平起平坐的资本,替自己在前列对抗彻侯三公“共治”分权的压力;间接,也是取悦母亲,东宫太后在吕后一朝已累积起深远的影响,“东朝”小朝廷已根深蒂固,封其弟,也是有意扩大东宫的权势,让薄太后在彻侯和刘氏宗室面前拥有更多话语权。所以,晋封薄昭,一是奖励他对自己帝位呕心沥血的付出,二是抬高东宫薄太后的地位。抬高东宫,就是抬高自己,现在不是母子争权、彼消才能此长,而是母子合力与外人周旋的时候。母贵儿高,全是局势需要。即便三公多有警惕,这种家事布局也得悄然完成。

  多年后,把所有对自己帝位有威胁的刘氏诸王特别是齐国和淮南国,一一收拾完毕后,每每午夜醒来,刘恒的心里疾发作,再难以入眠,昔日丧子之痛又慢慢浮出水面,开始日夜折磨着他。平时上朝,会在朝议间突然神游开去,恍然看到四个活蹦乱跳的嫡子们鱼贯入朝的情景,小家伙们一字排开站在自己面前,扬着笑嘻嘻的小脸叫自己父亲……他竟每每伸出手去,潸然泪下。弄得朝臣突然不知所以。

  更让他倍感凄凉和悔恨的是,自从吕王后、嫡子们和公主接连薨后,盛年登上大位的自己,再无所出,竟渐渐失去对美好女子的兴致,能陪伴自己的也只有善解人意的邓通、赵谈和南宫伯子了。想想,是不是老天对自己泯灭人伦的惩罚?高帝有八男,五十余岁坐稳长安后,还能再添五子;嫡兄孝惠帝也生有六子,到自己,正需要儿子为自己分担时,却仅存四子。倘若昔日那四个活蹦乱跳的嫡子们还健在,现在正是一二十岁热血鼎沸的年龄,自己睥睨天下,还需畏惧谁?每每想起这些伤肝裂肺的损失,白天胸腔会隐隐作痛,晚上却要发疯,会突然披头散发懊恼至极地跑出寝宫,赤脚沿宫道疾走,非得用这种失魂落魄的光景渡过黎明前的黑暗,才得已消停。

  时间久了,这种负疚化为内伤,经久不息地啃噬着皇帝的心。如此伤情终不是长久之策,还得有人分担自己的苦楚,想来想去,这个人必须是娘舅薄昭。这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嫡子公主都是娘舅薄昭当年亲自下手所为,虽然在几年前能理解娘舅的所为,除了他,也没人敢如此,更没人能为自己的帝位如此费尽心机。说起来,自己与娘舅也是齿唇相依,从幼时起,亲爹高帝就稀见自己,是母亲和娘舅一心一意把自己抚养长大。薄昭对自己如父如兄,要不是他当初果断下得去手,自己如今如何安坐这未央宫,以大汉之君傲视天下?薄昭是那种能豁出去的外戚,对自己几乎有再造之恩。话虽如此,为什么往昔不堪回首?为何夜夜心肺绞痛得无法安眠?为何每晚需用这种赤脚落魄之态才能减轻这锥刺之痛?当年自己发妻投井后,薄锦裹了,躺在樱树下的凄凉情景...代国太子服毒后被带到长安青紫的脸庞...其余四个孩子堆积在宫前台阶上的小小身躯……尤其,他不能忘怀的,孩子们冰冷的身子排成排,仿若睡去;离自己脚边最近的爱女,那清澄凝滞的大眼睛,仿若穿越时空,依然张着胖胖的小手在自己似睡未醒的耳畔哭泣:父亲,好疼——

  有一度,刘恒除了上朝,就被无边的痛苦所吞噬。这种被淹没的感觉他无力解脱,不可避免要向作始俑者发泄。

  长乐宫的薄氏姊弟,也看得一清二楚,刘恒就在这种蚀骨的疼痛中,坚持了八/九年。此间,他性子转了,不再宠幸女子,宁愿与男宠邓通等人日夜厮守。所以,坐稳未央宫后的刘恒,虽在盛年,却再没在生育上有所作为。当年按薄太后与薄昭的画策,刘恒正值壮年,必有所出,但新生子会代替嫡子、忘记旧时伤痛的情景并没出现。刘恒也似悄悄怀恨在心,潜意识中用“不能实现”来对抗母亲和娘舅对自己嫡子肆杀的反抗,同时也是在对抗和惩罚自己,否则,内心的疼痛会把他逼疯,而每一次疼痛,都让刚刚而立之年的皇帝感觉到风烛残年。

  这个世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实则指的是人心。不管薄昭自认为对外甥称帝的功劳有多大,有多值的,否则你就是四嫡子全存,不也偏居一隅在代国做个藩王吗?哪有今天荣登顶九五之尊的荣耀!

  越想越觉得自己功绩巨大,越想越觉得今上会忘掉不快,会更加倚重自己。这种频繁的自我安慰,在皇帝越来越内敛平静含有肃煞的眼神中,越具有自我欺骗性,也越能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慌。在内心深处,薄昭每每夜半醒来,也恍然看到在眼光晃动的代国众王子公主哭泣的身影,顿时也吓一身冷汗,毕竟这都是今上之亲生骨肉,一个也就算了,咣咣咣咣砸进去四个嫡子一个公主,全殁。十年了,皇帝眉头紧锁,身素衣,踏木屐,不快乐,不笑,他能笑得出来吗?吕王后和她所出的孩子,成了薄昭真正的梦魇,刘恒越不动声色,他越心里没底,加上唯一的亲姊坐镇东宫,对己多有纵容,于是做事也越发奔癫狂而去,有时竟混乱了君臣界线。潜意识里,也是预感到外甥皇帝迟早会心病发作,由其这么干等着自己头上那把不知何时落下来的高悬之剑,不如活得轻松随性些,也试探下那条甥舅之间的界线:他究竟对自己有多恨?

  为了维护同母弟,也为了荣耀薄氏外戚,薄太后早有先见之明地把薄昭的孙女嫁给了皇太子刘启,等于重走了当年吕太后宗亲内联姻的老路。但亲上加亲,只是缓解了刘恒复仇的步伐,并没消除他心头之恨,随着帝位的稳固,再无人可挑战,天子的心病更加不可治,容忍度也愈发低。这甥舅平时的瞪眼、相对无言,变得更加惊涛骇浪,凶险难测。薄昭在高位,也预见自己的命运般,也愈发惊慌得找不到体统。

  在皇帝要对前丞相周勃下手时,这么一个功高盖主的悍人,好不容易都下狱了,国舅竟不识大体,私下收受周勃的好处,还跑到东宫太后那里替周勃求情。薄太后求情,皇帝当然不能不听,只好叹息着放了周勃,还得明面上说周勃不会谋反,无罪。一个曾经靠矫诏取得北军大权,能通过南北军行诛诸吕之人,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但国舅死性不改,财迷心窍,竟然把周勃在皇帝那里取得的全部封赏,全部照单收进自己私囊中。这里面的深意,表示周勃悔了,不该扶持刘恒,从刘恒这里得到的好处全部退还,以示厌恶和自保。薄昭的吃相不仅难看,还小人得志,更是借机仗势欺人,让长安的彻侯百官们看到了本朝的外戚更加嚣张和权势熏天的嘴脸。果然,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吕后一朝的外戚,好歹吕家人本是功勋一族,权势倾野,自有其道理;你刘恒一朝,薄氏外戚的骄横跋扈,可全是靠裙带!

  刘恒对此心知肚明,却隐忍不发,等待国舅变本加厉。时机来得很快,刘恒原为取信百姓,巩固国本,一直在推行新政:以农为本,奖励农耕,废除高后时代的自由工商业。这项政策推行的并不顺利,天下吃过工商业甜头的巨贾商人小贩和手工业者们,并不甘心放弃挣了一二十年钱的行业机会,回家力田;在各地拥有巨大权力的彻侯和大族们,也不想以身作则,放弃家族生意。而刘恒推行“重农抑商”新政又不能失败,所以,各地内斗的厉害。

  这年冬,刘恒刚去甘泉宫避寒,代国丞相有奏上禀:太原一带百姓群情激愤,聚众造反,无法安抚,需请示皇帝陛下云云。刘恒在代国为王时,对代地百姓基本秋毫无犯,采取“黄老之治,自然化民”的无为之策,于是王与民,各自得其乐。自自己到长安称帝,鉴于代地防御匈奴的地利,特意先封刘武后封刘参为代王,因刘参年幼,一直养在长安,代国大小事务均依仗代国丞相。代国丞相有政事一律直陈皇帝。刘恒也赋予代相除了对外作战其他任何事都可自己作主的权力。现在又不是与匈奴作战,还有什么是丞相不能处理的?其隐秘处无非是国舅薄昭的势力。薄昭的封地在太原,因在长安为官,封地事务皆由其族人帮其打理,其中主事者为薄昭的侄儿薄贵。所谓侄儿,是薄昭同父异母兄弟的儿子。当年薄昭之母,一个落魄流离失所的旧魏宗室之女,流落到吴地,看中一姿容颇佳的下层薄姓男子,两人没羞没臊地厮混若干年,先后生下薄姬和薄昭两姊弟。后薄姓男子又与其他女子有染,生下薄氏姊弟的同父异母弟。这薄贵就是这同父异母弟的儿子。薄贵仗朝中有人,在当地拒不退守商贾营生,坚持商业贸易,还仗势欺人,聚众闹事。当地郡守不敢惹,只能上报代国丞相,代相思量了一下国舅薄昭的势力,自知也惹不起,索性上报皇帝,陛下的家事,陛下自己发落吧。

  因得位不正,刘恒这些年一直注意自己亲民束权的形象,推行新政,努力做一个低调、节俭、安守本分和爱惜民力的好皇帝,平时也最恨身边人以权谋势谋私、为非作歹,让百官觉得换皇帝不如不换,让百姓觉得今不如昔。而太原郡又曾是代国属地,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对抗自己新政之事,刘恒心里甚恶之,特派心腹中大夫钟毓作为长安汉使前往调查,去前特意叮嘱:“不管何人,凡敢在太原阻碍新政、激起民变、败坏朕德誉者,皆就地正法,无需再向上请示!”

  这也是刘恒想给薄昭一点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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