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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圣旨


  云家。

  因着昨夜一场雨,窗外的秋海棠被雨打的稀了不少。雨晴把窗子推开,恰好看见窗棂下嘀嘀咕咕转着弯觅食的信鸽。

  窗子开了,那鸽子便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她的窗棂上。

  雨晴把那鸽子腿上绑着的小竹筒取下,从里面掏出信纸,对坐在一旁拨弄琵琶琴弦的云彦芷道:“我从前看戏文,里面说唐明皇宠杨贵妃,杨贵妃爱吃荔枝,唐明皇跑死了多少马,就为了从岭南运新鲜的荔枝过来给杨贵妃吃。”

  “现在咱们明少爷为了给咱们姑娘传信,这鸽子都快累死了。”她笑眯眯地揶揄道。

  云彦芷拨弄着琴弦的手便是一停,面上有些发红,她把琵琶扔到一旁,和雨晴斗起嘴来:“以后我若是出嫁了,绝对不会带你一起过去的,雨晴。”

  雨晴奇道:“姑娘,为什么啊?”

  云彦芷又道:“一个丫头,天天就知道埋汰自己主子,要你干什么?”

  见她们两个有闹起来的前兆,雪霁忙把雨晴手里的信纸拿走,对云彦芷道:“姑娘,先看信吧。”

  云彦芷这才撇下了气鼓鼓的雨晴,将信纸展开,匆匆掠了一眼后,眼角眉梢便挂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仿佛止不住一般。

  就像画中的龙,点上了最后一笔的眼睛,刹那间生动了起来。

  云彦芷笑着提笔写起了回信,雪霁是伺候笔墨的丫鬟,自然识得些字,一边研墨,一边便侧着头看云彦芷写信,写着写着,她便面上挂上了笑。

  “明少爷动作真是快,这才几天的功夫,便到了边城。”

  云彦芷笑了笑,将那信纸上的墨痕细细吹干,纸是碧绿色的花笺,上面用细细的毫笔勾勒着海棠花。

  雪霁寻了一把黍米来喂信鸽,对云彦芷笑道:“姑娘现在可是放下心了吧,如今您只要等着明少爷从边疆回来,明府托人上门提亲便好了。”

  云彦芷没再说话,但眉梢眼角俱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到了夜里,云家二房的人们凑在一起吃了晚膳,徐氏在餐桌上仍是愁眉不展,对云昌衡道:“母亲这些时日有些不大好,今日更是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我估摸着,很难熬过这个月了。”

  云昌衡却是一脸淡定,他对何氏没什么感情,道:“母亲备下的寿材好像停在她天津卫的那个陪嫁庄子上,明日我便叫管家来,催着庄子上的人把寿材早些时日送过来。”

  二房几个姐妹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父亲与祖母关系不算好,但没想到云昌衡一向妥当的人,此刻的话竟是在咒何氏早死一般。

  徐氏亦是有些不赞成,但她身为母亲,也不愿在儿女们面前和他说这件事,便又提起了旁的事情。

  被何氏的事一打岔,众人皆是说笑不起来了,一顿饭闷闷不乐的吃完了,方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云彦芷在房里逗了一会卧雪,卧雪如今一岁有余,长得比刚来的时候大多了,但也不像刚来的时候,整天窜来窜去的了。

  似是玩的累了,卧雪把那拴着铃铛的毛线球用爪子往前一推,便不再管了。缩成一团,卧在云彦芷的榻上打起了哈欠。

  雪霁进来把卧雪抱走,而雨晴则进来为云彦芷拆卸发上的簪环。

  雨晴的手极快,云彦芷正在心中盘算着明泽效的脚程时,她便将头发全都打顺了。

  躺在床上,云彦芷看着账顶的流云纹图样,灯火半灭,图样看的有些不大清晰,只隐隐约看到那帐子上吊着的一个银制的镂空香囊。

  心中却是莫名的有些惴惴不安。

  她依稀记得,前世阔云堂被烧的那一天夜里,床帐子上,挂着的也是这样一个银制的香囊。

  第二日雪霁前来打帘子的时候,却是看见帐子内,云彦芷披着头发,不顾仪态的弯着腰坐在床上。

  雪霁有些担心地问道:“姑娘昨晚,可是又魇住了?”

  云彦芷面色有些发白,雪霁搀了一把她的胳膊,她便起身下了床:“没关系。”

  雨晴进来将洗脸水备好,焦心道:“姑娘都好久没再做噩梦了,怎么今日好端端的,又做起了这个梦来?可要请周妈妈寻顾太医过来看一看?”

  云彦芷坐在妆台前,发丝披散,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越发带着种病态的苍白,她伸手按了按自己额角的太阳穴,道:“无妨,今天中午睡一觉便好了。”

  话音刚落,她又叮嘱两个丫头道:“如今祖母身体不好,母亲每日里忙的七上八下,你们不许去和母亲说,别让她再操心了。”

  两个丫鬟看对方一眼,只得不再提此事了。

  云彦芷扶着额角,细细回想起昨晚的梦境,自打她重生于世,这个梦境她都不知做了多少遍了。

  最初大约是因着自己刚刚横死,心中无法释怀,又或是因为她入梦太深,她时常哭着从梦中惊醒。

  而最近,大约是因为心结终于化解开来,这个梦渐渐脱离了她的生活,纵然是偶尔梦到,她也能分清梦境与现实,以平常心面对。

  而昨夜的这个梦境,令她似是又回到了从前那种远眺无路回首无门1的局面中,整个人蜷缩在阔云堂一隅,苟延残喘,生活平静的如一潭死水,任何的消息都刮不进那个小小的院子。

  而她,仍旧如朽木枯槁、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她将手中的碧玉簪子放在妆台上,这个梦,当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似是再向她提醒什么一般。

  正发着呆,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周妈妈的声音。

  “二姑娘,宫里来人了,夫人说让您收拾一下出来听旨!”

  云彦芷瞬间抬起了头,她猛地听见自己心脏咯噔了一声,问道:“怎么回事?”

  周妈妈见云彦芷神色慌乱,这才笑了笑,轻声劝慰道:“应当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夫人说,若是出事了,来的就是刑部的人了。大约只是宣个旨,要一家子一同接旨罢了。”

  见雪霁雨晴两个都愣着,她方着急道:“还不赶紧帮二姑娘再打扮打扮!”

  云彦芷任由雨晴将她摁在妆台前,仿若一个木偶般任由她们打扮。

  云彦芷的手静静抚上自己的胸口,明明不过是接一趟圣旨,为何,她的心跳的这般快呢?

  待云彦芷走到云家的正堂时,却见一家人都已经盛装齐聚在屋内了。

  云家几个女眷,上到徐氏,下到最小的云彦茵,都是盛装出席。过了一会,堂内走进来一个穿着件铁锈红的窄袖长袍的太监,手上拿着柄拂尘,笑眯眯的。

  云昌衡见状,忙走上前去,与那太监寒暄了几句,神色甚是恭敬。

  中人的声音又尖又细,仿佛女人用指甲在铜镜上抓挠一般,听得人极是难受。

  忽然,那太监笑了笑,问徐氏道:“永昌伯夫人,请问哪位是贵府的二姑娘啊?”

  徐氏忙推了云彦芷一把,将她送到那太监面前,那太监上下将她打量了个遍,笑眯眯地道:“二姑娘生的漂亮,咱家看了一眼就觉得喜欢,难怪是个有福气的。”

  云彦芷被他那话说的一头雾水,脑子中一团乱麻一般,正打算开口相问,却听得那太监道:“时候也不早了,几位,咱家还等着早点宣完旨好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呢。”

  只见那太监从画中摸出一个明黄的卷轴,屋内众人齐齐跪下,中人尖细的声音悠悠回荡在云家的正厅内,明明是声音,却仿若刀剑一般,在这屋子里左冲右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永昌伯云昌衡之女云彦芷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今虎贲将军明靖珩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云彦芷待宇闺中,与虎贲将军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虎贲将军为妻,择良辰完婚。”

  云彦芷闻言,仿若一个惊雷在耳畔炸开一般,她虽是跪在那里,却是止不住的发起抖来,那一卷薄薄的圣旨,似是将她整个人全部的神智与反应吞噬殆尽。

  “钦此。”

  太监的声音拉的又尖又长,将最后两个字读完,他便捧着将那圣旨,将它递到云彦芷头顶。

  “二姑娘当真是有福之人,天家做媒,许的是虎贲将军。整个上京城大约都找不到比这更体面的亲事了。二姑娘还不快接旨?”

  云彦芷缓缓的直起身来,却是愣愣的看着那一卷圣旨,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一般。

  那太监见她毫无接旨的意思,不禁眯起了双眼,对云昌衡道:“贵府二姑娘这是乍一得到了如意夫君,欢喜的听不懂话了吗?”

  云昌衡陪着打了个哈哈,笑着催促道:“阿芷,还不赶快去接旨!”

  见她仍是未有动作的意思,云昌衡心中暗自着急,只得快步上前几步,替她接过了圣旨,将那圣旨又死死的塞在了云彦芷手中。

  “公公莫怪,小姑娘家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乍一被赐婚,欢喜的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笑着解释了几句,又道:“请公公这边来,您一路出宫辛苦了,让我们也好好招待您一番。”

  两人谈笑的声音越来越远,云彦芷双手拿着圣旨,那一抹明黄亮的仿佛要灼伤人眼一般,闪的双眼生疼。

  这一世,她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卢姨娘、刘氏、母亲、甚至她还让本没有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棠哥顺利降生。

  可是她却独独没有想到,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双眼越发的模糊,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到徐氏大喊她的名字。

  “阿芷!”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徐氏和云昌衡守在她的床前,见她清醒了,徐氏忙给她递了一杯水道:“你这孩子,昨日魇到了怎么不和娘说?”

  云彦芷张口,才发现喉咙内仿佛有火灼烧一般,她抿了一小口水,方急忙开口道:“母亲,那圣旨……”

  徐氏笑道:“你放心,娘都给你收好了,定然是丢不了的。”话毕,又笑着骂她,“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和明家的五爷那般熟悉了?你爹爹眼巴巴的问了人家王公公好久,才知道是明五爷看上了你,眼巴巴的去求了太子,太子又去求的皇后娘娘,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你若是当真心中有他,和爹娘说又有什么打紧?纵然他和你大姐姐有过婚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能比得上你的婚事重要?”

  云彦芷正待张口,却又听得一旁的云昌衡笑道:“我家阿芷的眼光果然好,这明五爷虽然性子跳脱些,但他是太子的伴读,如今又早早便上了战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把你托付给他,爹爹很是放心。”

  徐氏亦是笑道:“本来娘还觉得那明公子性子跳脱,唯恐你和他结亲会受委屈,结果竟是他眼巴巴来求娶你的。这样你日后在他们明家也算有了资本,明五爷宠着你,你又帮过明老夫人,纵然他国公夫人再厉害,也管不到弟媳的头上去啊,这样娘就放心了。”

  云昌衡又道:“只是这亲事应当抓点紧了,母亲身子不好,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行了,再等上一年,恐生变数。洛娘,明日咱们便去信和明家商量一番婚期的事,看一看吉时,早些把两个孩子的亲事给办了吧。”

  云彦芷看着她的父母满脸的欣喜,似是对明靖珩极为满意的样子。

  是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们看上的女婿不都是明靖珩吗?

  两个人就这般欣喜地在她面前谈论起了她的亲事,云彦芷张了张嘴,轻声道:“可是,我不想嫁给他。”

  屋内顿时便是一静,云昌衡和徐氏齐齐地看向她。

  她的双眼毫无焦距,抱着身上的被子,彷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我不想嫁给他。”

  良久,徐氏方张口问道:“明五爷出身好,有前途,又对你上心,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

  因为……云彦芷眼前浮现出明泽效的身影,却是未能开口。

  见云彦芷沉默不语,徐氏噌地一下站起身来,道:“你知不知道,秦家这门亲事推掉后,你的声誉就会大受影响,无论你再怎么好,旁人提到你的时候,你都只是一个推过亲的女子,再也不能和从前比了!”

  “如今这门亲事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做媒,皇上下旨的赐婚!你如今说不想,还有什么法子!”

  云彦芷被她的话说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如何能不知道,皇帝的赐婚是无法推拒的大罪,一个弄不好,便会祸及全家。

  可是,难道她这一辈子只能落得一个被火烧死,身败名裂的结局吗?

  见她默不作声,徐氏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中充满了恐慌,问道:“阿芷,你不是心里有别人了吧?”

  云彦芷的动作便是一滞,然后,她便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怎么可能?娘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的……”

  我只是单纯的厌恶这个人,不想嫁给他。

  徐氏对她仍是及其信任的,更何况她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有什么认识外人的机会,她方语气变得柔软了些:“没有最好,阿芷你是个聪明孩子,天家的赐婚难道是你说不想便能不想的吗?”

  徐氏言毕后便出了门,云彦芷将头埋在被子里,想要哭泣,却觉得似乎眼泪都已经流干了一般,只留下心口一个空荡荡的大洞,风吹日晒,怎么也无法填补。

  突然,她听到云昌衡的叹气声。

  “阿芷,明五爷也许是性子跳脱了些,但人品不错,又在仕途上有着自己的野心。他心里有你,你嫁过去便是他们五房的当家人,又有明老夫人撑腰,你的日子绝不会过得比在咱们家的时候差。”

  “所谓夫妻,都是要磨合着过日子的,你如今或许对他有些不喜,但自然而然,两个人走到了一处,互相了解的多了,说不定便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了。”

  她将头慢慢抬起,云昌衡站在她的床前,声音淡淡的,面上却带着几分对她的疼惜。

  “这门亲事,你是推不掉的。”

  云彦芷顿时便泣不成声,云昌衡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袖子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云彦芷跪在窗台上,满面泪痕,哽咽着向它哀求道:“爹爹,从小您最疼我,小的时候您还驮着我去看凤凰花。我求求您,我给您跪下了,我不想嫁给明靖珩,他纵然千好万好,我也不想嫁给他!我求求您了,想个法子回了这门亲事吧。”

  雕花的紫檀大床上,她磕头的声音咚咚的一个接着一个的传来,头磕在被子上,发出一阵阵闷响,听得人心里生疼。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见到女儿这副模样,云昌衡眼角却是有了湿意。他蹲下身来,将她扶起。

  她的额头上已经起了红印,满面都是泪花,整个人哽咽的泣不成声一般。

  “阿芷,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这门亲事是天家赐婚,如果你拒婚的话,与抗旨无异。违抗圣旨,是要灭九族的死罪。”

  “你的妹妹们,她们最大的不过十一,最小的才不过七岁。棠哥才刚刚会走,你母亲刚刚过得顺心了一点。你忍心,让咱们家所有人都因为你的一句不嫁,毁于一旦吗?”

  云彦芷的双眼渐渐失去色彩,抓着云昌衡衣袖的手指渐渐松了开来。

  云昌衡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不管你愿不愿意,这门亲事已经这样了。拒绝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明五爷是个良配,这的的确确,是千好万好的一门亲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云昌衡走了,云彦芷抱着膝坐在床上,屋内一片寂静,唯闻她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

  信鸽嘀嘀咕咕的在半开的窗棂上走来走去,云彦芷偶一抬头间,瞥见那只鸽子,突然便抹干了面上的泪水,站起身来。

  不管如何,她都想要再去努力一把。

  积琼院内,徐氏帮丈夫夹了一筷子的小王瓜,和丈夫抱怨道:“阿芷也不知怎么了,这明五爷多好的夫婿人选,人品好,相貌好,又有太子和英国公府做依靠,整个上京想要嫁给他的姑娘们海了去了。人家眼巴巴的求来了赐婚,阿芷偏偏怎么都不愿意,到底这孩子怎么了?”

  云昌衡想到刚刚云彦芷给他疯了一般磕头的那一幕,良久,方将碗中的那一块小王瓜吃下了。

  “让她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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