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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时了了


  马车骨碌碌驶过松阳官道,一路往县城驶去。已是入夜时分,偶尔听到林间有惊鸟飞出,几人一路无话,氛围格外诡异。顾秀儿心中颇感压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盈盈山风吹进了车内,带来一些清凉空气,几人才感觉稍稍舒心了一些。捕头徐焕就在外头,兄妹三个不好说什么,都是相顾无言。华月初上,月明星稀,黑漆漆的夜显得格外寂静。

  松阳县衙,偏厅。

  红木的圆桌上,已然摆上了上等的果脯糕点,座上三位,下首乃松阳县县令司徒治大人,肥胖的身躯塞在狭小的凳子上,十分可笑。此刻正谄媚地陪着笑。司徒治上首,坐着一位青年男子,束紫金冠,黑发如墨,身材魁伟,容色刚毅俊朗,腰上宝剑玉鞘,难掩锋芒,正是郭通独子,武威将军,郭睿。

  “郭大人好气度啊。”司徒治说着,往郭睿杯中添酒。

  郭睿浓眉一挑,目光凌厉,冷冷笑道,“郭某一介武夫,当不起司徒大人添酒。”

  司徒治胖手一僵,有些尴尬,却见守门衙役来报,说是各家苦主都在前厅里聚集了。忙邀功似的,放下酒盏,向着公羊瓒、郭睿二人拱手一拜,“两位大人,这各家的苦主都来了。二位随下官移步前厅可好。”郭睿起身,让了公羊瓒一步,低声说道,“岳丈大人,如今这事儿,您可要给小婿一个薄面啊。”

  公羊瓒身边随侍的清风闻言顿了一顿,看着公羊瓒的面色,却不知道自家大人在想些什么。

  顾秀儿、顾安、顾乐三人此刻都站在县衙的前厅,这屋内兰芝熏香,摆设均是名贵家具,便是厅上一副双牛决斗图,也是前朝名仕董子文的墨宝。顾安随父亲读过书,颇有些见识,看着这双牛决斗图,就跟顾秀儿、顾乐两人说这其中的故事。

  故事有趣,便是其他的几户人家也凑了过来,这众人之中,有一中年男子面色蜡黄,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牙齿黑黄,周身烟酒臭气,便是一般民户也离他远远的。这男人此刻也凑上来听故事,却不管众人均是嫌恶神色。

  “阿秀,小六,你们可知这幅董子文的牛图,有个有趣的故事。”

  顾秀儿饶有兴趣的等着下文,顾乐一双眼睛也滴溜溜转着,明眸生辉,惊得那形容猥琐的男子一愣,不禁赞道,“这小娃娃一双招子当真好看。”

  众人没有理他,顾安瞪了那猥琐男人一眼,继续说道,“前朝名仕董大师,晚年隐居乡野,这双牛决斗图,乃是他创作巅峰之作。然,董大师一生在朝为官,初画时,牛尾巴画的上翘,但是他请来的一干文人儒士都赞这斗牛画的栩栩如生,然而此刻一牵牛老翁经过,看了一眼,不禁大笑。董大师不耻下问,忙问老翁何故如此。那老翁坐上青牛笑道,汝等名仕,不过尔尔。竟然不知,这蛮牛在决斗时,以双角发力,尾巴却是紧紧夹在两腿之间的。董大师方才大悟,晚年隐居乡野之时,再要作画,均是要亲临现场,仔细观察之后才会下笔。因此也有了,董画真似幻,吴画幻似真的名号。“

  顾安说到这儿,众人方才大悟,觉得这故事十分有趣。却听见一男子洪亮之声,“小兄弟好本领,竟然看得出这董子文的双牛决斗图是赝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笑容朗朗,仪态威严的青年男子,顾秀儿心下一顿,只怕就是郭睿,郭将军。

  果不其然,司徒治突然从后面钻了进来,看向众子,“诸位乡亲,此乃武威将军郭睿郭大人。”

  在场的都是平民百姓,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司徒治大人。如何识得那四品朝官儿,当下有些慌乱,忙纷纷请安,一时间,一片郭大人万福,草民拜见郭大人的声音不觉于耳。

  此间,有一男子极为特殊,这人正是刚才那形容猥琐的男人。这男人朝前扑通一跪,当即大哭道,“郭大人要为小女做主啊!”

  郭睿微愠,这男人突然上前,带来一身烟酒臭气,不觉皱了眉头,司徒治一直旁观郭睿脸色,此刻厉喝道,“大胆薛明,竟然敢冲撞郭大人。”

  原来这男人,正是薛萍并薛三宝的赌鬼爹,薛明。

  薛明本就是一泼皮,但是见着官也是怕的,忙退到一边,不再言语。来的三位大人,纷纷落座。郭睿吩咐众人报上家门,每逢一户,都微微颔首。让人看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待到顾家,却是顾乐开口道,“我们是松阳县安乐镇顾村顾继宗举人家的。”顾乐一举,却是将自家家门都报了出来。郭睿闻言一愣,仔细打量这三人。说话的小童,一双眼睛灿若繁星,皎皎如月,脸上却脏污不堪。边儿上的女孩儿,明眸善睐,青丝如缎。再一边的少年,身材高瘦,面如冠玉,这顾家三子,倒均是上等的容貌。公羊瓒细细打量了顾秀儿一眼,几不可闻的笑了笑。清风则是一双招子钉在了顾家三人身上。

  司徒大人此刻却突然开了口,“顾大人的事,本官也深感可惜。”两人本是同窗,然而司徒治却早八年考上了举人,而顾继宗屡试不第,司徒治早就跟顾家没了往来。

  “母亲如今因为此事,缠绵病榻,郭某今个儿特地赶来松阳县,一来为大伙儿备了些抚恤的银子,二来问问大伙儿,这事儿大家究竟想如何了结。各家的姑娘已然无法挽回,然大伙儿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郭某自知舅舅犯下的是天大的罪行,可是当今圣上以三道治天下,郭某实不能不顾病重母亲所托,只求能平息此事,饶舅舅一命,诸位乡亲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郭睿说的极其恳切,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家姑娘都死了,告了我们这权势通天的人家,以后必然讨不到好。不如拿了丰厚的抚恤银子回去买田买宅。再说,那刘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小惩大诫便罢了。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言语。那缩在一旁的薛明转了转眼珠子,咧嘴露出一口黑黄牙齿。“想那刘老太爷不过下手重了些,我家萍娘自幼是个身子骨弱的。”这等嘴脸,顾家三人,已是厌恶至极。

  顾安还没说话,却被一黑脸老汉抢了白,“薛明!你当人人都像你,卖女求荣!”

  薛明本身就是个无赖,“去去去,姓赵的,我卖女求荣?!你们就是好的!谁不是贪那刘家买丫头的银钱丰厚,才卖的丫头!”一副占了十足理儿的模样。

  转脸向上首几位大人磕头一拜,“大人啊,小民薛明,家里养着薛萍这个姑娘,那也是我薛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就这样死了。我们老两口心疼的不行,孩子他娘更是哭晕了好几回。如今大人多给备些银钱,我们老两口回去置些产业,好好过日子,萍娘最是孝顺无比的,想必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自然不会怪罪刘老太爷失手打杀了她,我们夫妻过得好,萍娘也会高兴地。”

  众人闻言,均忿忿不平的看着薛明。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什么公平?薛明才不屑,还是银钱实在。郭家、刘家均是朱门大户,他可要狠狠捞上一笔,不然养了薛萍十二年,岂不白养了?想来,便是把薛萍卖到青楼,也比不上郭家给的抚恤银子丰厚,心下顿时高兴起来,觉得这闺女死的真值。薛明实打实的小人一个,面上也带了几分欣喜。

  顾秀儿闻言心中一沉,若是自己重生在薛萍身上,这等父亲,真是恨不得再死一回。幸得顾家几个孩子,都是忠厚正义的。这时顾安跨步上前,“郭将军在上,草民梅县知县顾继宗之子顾安。将军侍母至孝,顾某佩服。然,当今圣上以三道治天下,乃历代明君之典范。三道也,一曰孝道,二曰师道,三曰天道。孝道虽重,却不及天道之重。刘茂之作为,乃有违天道之举,其罪当诛。想必香玉老夫人必然明白事理,不会做逆天而行,为难郭将军的事情。”

  顾安所言铿锵有力,便是公羊瓒,也捋了捋长须,面带赞许之色。一旁的司徒治一心想要攀附郭睿,“想来顾家二郎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竟然如此机敏凌厉。”顿了顿,讥讽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言下之意,小时候机敏聪慧,以后估计没什么出息,连上官眼色都不会看,真是跟他爹一样的迂腐。

  “大人谬赞,想君小时,必然了了。”顾安一语,更是惊艳四座。便是郭睿,也一时忘记恼怒,心说这顾家三子,不仅面上伶俐,这心思也通透。司徒治让顾安堵得说不出话,打了蔫儿,寻思该如何接下去,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主意。

  此时厅里,被刘茂害死的姑娘家人,算上顾家,薛明共有十二户人家。此刻已然分了两个阵营,一方支持薛明拿抚恤银子,另一方要给自家闺女讨个说法。顾秀儿见形势不容乐观,心生一计。

  “郭大人,这事儿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是天大的事儿。郭大人能否容我们几家人商量之后再说,必然是能给大人一个统一的答案,也好不叫大人为难的。”

  郭睿心中隐隐不安,公羊瓒却开口了,“贤婿啊,老夫看这松阳县衙种的秋菊十分惹眼,贤婿可愿移步花园,陪老夫赏月品菊啊。”郭睿不好拒绝,心说薛明那等小人,以重利驱使,必不会倒戈,也好让他劝劝另几户人家,便欣然跟着公羊瓒出去了。司徒治前后脚跟出去了,还吩咐人备了几壶水酒。

  屋外月明星稀,眼瞅快要十五了。公羊瓒捻须,微笑道,“公台,不知淑君在你家中可好啊。”郭睿,字公台。

  “淑君温柔体贴,知书达理,自然是极好的。”新婚燕尔,郭睿面上浮起一片羞赧。他也不愿意来救自己那个缺德的舅舅,可是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没了办法,才硬着头皮来了。刚才说出那番话,看着薛明那小人得志的样子,郭睿心里,更是不情愿。

  “公台,方才那顾家二郎所言,你可是听进心里去了?”

  郭睿点点头,“顾郎所言句句在理,便是将此语说给圣上裁听,也必不会出错。”

  公羊瓒知道自家女婿秉性纯良,然而却十分孝顺,这一点,当真是与他那个大表哥,刘茂之子刘有财一个德行的。“公台可知,如今这武威将军的职位,有几人可以当得。”

  郭睿闻言,神色一凛,知道岳丈大人要指导他在朝为官之事,机会难得,忙拱手道,“据小婿所知。如今朝中适龄的将领有三位,一为小婿,二为皇后屠氏娘家,镇国公府二公子,屠真,三为萧太尉家幼子,萧启。”

  公羊瓒连连点头,“这朝堂之上的事儿,公台倒是看的清楚。那老夫问你,这屠、萧二人,比你,家世、本领又是如何?”

  “家父不过三品朝臣,自然比不得屠、萧两家。小婿这职位,也托了岳丈大人之福,才站得稳脚。屠、萧二人并非草包。屠真乃一员猛将,回良关一役,圣上都赞他天生骁勇。那萧启之名,更是大雍百姓无人不知。边关百姓都道,萧郎之才,堪比当年秦国大将顾臻之能。”屠真、萧启的家世都在郭睿之上,论起才能,郭睿堪与屠真想比,却远不如萧启的。

  “公台,老夫将淑君嫁你,却不知你如此糊涂。”公羊瓒厉声道,“圣上不用屠、萧两家为禁卫统领。乃是平衡屠家、萧家在朝的权力。萧家满门良将,便是个烧火的丫头萧红缨,都是个将才。你在这事儿上糊涂,难保圣上不会失信郭家,选那萧启接替你的位子。公台,你是不是嫌武威将军的位子坐的太稳了?”

  郭睿闻言大惊失色,“公台疏忽了,没有顾忌里外关系。然而,那薛明小人,定是能拉拢其他几家平息此事的。”若此事平息了,传到圣上耳朵里,他这以官威压人帽子必然跑不了。再说,他确实是以官威压人。郭睿与刘有财不同的是,他虽然侍亲至孝,却不是愚孝之辈。母亲闹一场小病,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官途重要。

  公羊瓒看郭睿行事颇为鲁莽,顿了顿,“你知道在此事上,老夫为何立场如此分明?”

  “岳丈大人素来秉公执法,清名在外。”

  这是不假,公羊瓒的确是个好官,然而在刘茂一案上,他明显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给亲家,郭睿也觉得十分疑惑。“公台可知,顾公何人?”

  郭睿不知道岳父怎么突然把事情扯到了顾公,但是也老实答道,“顾公者,顾臻也。乃先秦名将,传闻以数百精兵,破敌万众。顾氏练兵,皆以一敌百之勇也。”

  顾臻的名字,在武将之间,就是个神话。所以,郭睿才如此忌惮有小顾臻之名的萧启。

  “老夫少时,初为典吏。曾识得一顾姓友人,我俩颇为投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亭内凉风徐徐,郭睿听着公羊瓒的话,心中上下翻涌,已是言语无法形容。偏偏少年将军,已然失态。

  “那顾姓友人,姓顾名良,中秋赏月之时,就如同现在这个时节,喝多了水酒,像老夫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公羊瓒说到这儿停了一停,郭睿急色道,“是何秘密?莫非与那战神顾臻有关?”(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取自,语出陈韪;双牛决斗图的故事改编自戴嵩画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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