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日之晕 二
沙暴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继莉迪娅前往拜访哈拉利德族长之后，休伯利安也陪着卡兹米骑士一道巡逻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位语言不通的骑兵盘腿坐在地上。他们闭着眼一动不动，默默地做着日常的默祷。格林希尔面对这两个木头一样的家伙实在呆得无聊，便起身走出房间。她顶着风沙走到村子东头的祈祷堂里。这里被库图族人当用作零时的牲口棚。莉迪娅一行的坐骑也都被安置在此。休伯利安那匹被起名叫“老实人”的骆驼最近倒是越来越机灵了。看到进来的是格林希尔，它把硕大的脑袋伸上前来蹭她的脸。格林希尔怜爱的拍拍它。老实人冲着她把大嘴张张合合。格林希尔起初有些搞不懂，想了想才明白它的意思。原来这个大家伙是口渴了。
水大概是目前伊西斯里最珍贵、最难找到的东西。不过对于赫伯大小姐来说并不是难事。从圣弗洛伊丁出发时，尼尔送给他们每个人一份封印好的水属性魔晶。这些魔晶经过天才法师的特殊处理，只需要正确的魔法阵和咒文，即使是普通人也能把它们转化成清水。女孩子天生喜欢亮收集晶晶的东西。格林希尔霸道地把休伯利安得那一份也占为己有。她掏出一枚指甲大的魔晶，俯身用手指在覆盖着厚厚一层黄沙的地砖上画出一个简单的魔法阵。样子大概是一个圆形套一个正方形，在方形四个角上写下古代语中水的符文。完成魔法阵后，她把魔晶放在魔法阵中心，模仿着尼尔的强调念出几个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什么意思的音节。大股大鼓的清水立即从魔法阵中冒了出来。骆驼们见到有水，纷纷把大脑袋凑过来。格林希尔不大喜欢它们身上臭烘烘的味道，轻巧的退到祈祷堂的外边。
狂啸的风中传来孩子们欢快嬉笑的声音。格林希尔寻着声音找过去，走到了祈祷堂后面堆放杂物的圆顶仓库外。
令她吃惊的是，这里被专门清理出来作为小孩子们的活动场所。在黄砖垒起来圆形厅室里十多个孩子在一位老妇人的照看下追逐嬉闹。他们之中大的也就十一二岁，小的可能还不到五岁。虽然来自不同的家庭，看起来却像是一家人一样。游戏中免不了有推搡和打闹，过不大一些的孩子对小弟弟、小妹妹都很照顾。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烦恼。屋外的沙暴刮得昏天黑地，风声凄厉得好似鬼号。他们却玩得十分开心。房间被欢声笑语所充满。
即使是在迁徙途中做短暂的停留，库图族人也不忘安排族里的孩子们进行游戏。这一点源于伊西斯人对于后代与大陆其他民族不尽相同的教育方式。在沙漠以外的国家，各家的孩子理所当然由各家自己养育。但在这里，同村或者是同部族的小孩白天的时候会被集中在一起，由专人对他们进行教育，带着他们玩游戏。伊西斯人对小孩子的游戏尤为看中。他们认为大运动量的游戏有助于锻炼出能够适应艰苦环境的强壮体魄，同时还能够培养孩子之间的团结与合作精神。集体游戏几乎伴随伊西斯儿童的整个童年生活。直到他们到了十二岁，男孩开始接受最基本的格斗和骑术的课程，女孩必须佩带上面纱帮助家里做一些家务活，才从这种集体的玩乐生活中脱离出来。
格林希尔分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不禁有些羡慕起这些孩子来。回想小时候，她与哥哥拉斐尔一起随母亲回耶鲁省亲，和普雷斯科特家族的一对表兄弟们也曾这样开心地在池塘边、游廊下游戏。可如今，巴顿和安迪背上叛国之名死去了。拉斐尔也在混乱中下落不明。直到现在，她都还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看了一会儿，格林希尔奇怪地发现有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一直站在墙边，羡慕地看着其他孩子游戏，却又不敢走近。其他孩子都像没看到她一样，甚至连照看孩子们的那位老妇人也对她视而不见
格林希尔走到小女孩面前，俯下身轻声问。“小妹妹，你怎么了？干嘛不和伙伴们一起玩？”
小女孩似乎被吓到了，往后面缩了一下，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过来。格林希尔才忽然想起她大概听不懂通用语，尴尬地耸耸肩膀，起身准备走开。
可出乎她意料的，小女孩用礼貌又纯真的通用语回答说，“我看着他们玩就可以，夫人。”
夫…夫…夫人！比起小女孩会说通用语更让格林希尔吃惊的是她对她的称呼。从小到大，她这还是头一次被别人叫“夫人”。虽然半梦半醒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花痴地想过，等到嫁给休伯利安之后，自己就不再是备受富家子弟倾慕的赫伯大小姐，而是休伯利安夫人了。可真的被别人当面这么称呼，她还是感觉到脸上一阵臊热。
“不是什么夫人啦，我和休儿还没有……”她自顾自地扭捏着，搞得小女孩咬着指甲，很是莫名其妙。
“咿~不是夫人的话，为什么不带面纱？”
在伊西斯，女孩子从十二岁开始就要佩戴面纱或者是面具。直到洞房的晚上才能透露真容第一个让丈夫看到。小女孩因为看到见格林希尔没带面纱，才会以为她已经嫁人了。
“咳…咳…”赫伯大小姐假正经地咳嗽了两声，装得从容正定。“姐姐我不是伊西斯人，不用带面纱的啦。”
“哦，原来是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小女孩稚气的样子惹得格林希尔很是喜欢。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乖，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汉丽埃塔。”
“汉丽埃塔？”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传统的伊西斯名字，倒是带有浓重的帝国贵族风味。格林希尔又仔细看了看小女孩，秀气的小脸，碧蓝色的大眼睛，皮肤很白，怎么看都不像是纯血统的伊西斯人。
“是的，我叫汉丽埃塔，小姐。”小女孩又很认真地回答了一遍。
“那，汉丽埃塔，为什么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呢？不合群的孩子可不讨人喜欢哦。”
“我，我不是不想，只是…”
汉丽埃塔忽然紧抿着嘴，低下头去。格林希尔不回头也知道，照看孩子们玩耍的那个老妇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客人，请你不要管这孩子。这是我们族内的事情！”老妇人的通用语很生硬。沙哑的声音中暗含敌意。
格林希尔听了，心里窜起一股无名之火。她猛地转过身，昂头冲着那妇人大声道，“本小姐还偏要搞清楚，为什么不让汉丽埃塔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因为她是个不干净的孩子！”
“不干净！什么叫不干净，你给我说清楚？”
在帝国那边“不干净”这个词只被用在**身上，赫伯大小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恶毒地用它来玷污一个还不到懂得男女之事年纪的纯洁孩子。
老妇人被恶作剧女王二世的愤怒一下子镇住了，只是拿眼睛瞪着她，不再开口。
“你不说，我就去问你们的哈拉利德族长去。你侮辱这孩子的事，本小姐绝不会善罢甘休！”
“正是哈拉利德族长的吩咐我们要远离这孩子和她母亲的。”老妇人很是不以为然地白了格林希尔一眼。倒是让格林希尔愈发气恼。
“姐姐，算了。”汉丽埃塔扯了扯格林希尔的手。
格林希尔也不屑和一个老太婆争吵下去。“我们走，汉丽埃塔。带我去看看你的妈妈。”
在村口边一间塌了半边屋顶的矮房里，格林希尔见到了汉丽埃塔的母亲，一位穿着伊西斯服饰的帝国女人。纵然饱经风霜，曾经美丽的容颜上已留下岁月的折痕，金色的发丝也有枯黄，她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依旧高贵。身上的衣服虽然老旧土气，却一点儿都不妨碍的她在谈吐间表现出贵族太太一般的优雅。格林希尔和她随便聊了几句，口风忽然一转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起初不肯讲，不过在格林希尔的坚持下，还是娓娓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汉丽埃塔的母亲原名叫安娜·弗莱尔，出身在卢安的一个下层贵族家庭里。父亲的爵位虽然不高，但在负责海事的部门供职，丰厚的俸禄加上往来商船船主的打点，足够他们一家过得无忧无虑。安娜长得天生丽质，在海涯的贵族圈里很有名气，甚至连罗米·道格拉斯伯爵年轻时也曾是众多痴心与她的追求者之一。可她却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一穷二白的伊西斯水手。
格林希尔托着下巴，微笑着听着，忽然问道，“你喜欢他哪一点？”
“喜欢他哪一点？”安娜若有所思，“大概是他不小心踩了我一脚之后，慌忙向我赔礼道歉的傻样儿吧。他是跟船来到卢安的，根本不会说我们话。我那时候其实没怎么样，不过故意装得很严重的样子。他就一个劲地用手比划，好像是在问我痛不痛，但又不敢碰我，急得满头大汗的，真是老实得可爱。我觉得好玩，想再吓唬一下他，就抱着脚坐在地上假装哭起来，其实是从眼缝里看这他。他急得不行了，忽然一下子把我抱起来，飞奔向码头。我当时吓怀了，不晓得他会把我怎么样。不过还好，他只是带我去找船上的大夫。大夫给我上了点药后，他又抱我回家。当他放下我时，我发觉自己已经舍不得他的怀抱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格林希尔腼腆笑着摇摇头。她想起自己遇到休伯利安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傻呢？
“然后你就嫁给他了？”
“嗯。”安娜点点头。想起那段日子，她笑得很幸福。“家里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不过在我的坚持下也没有办法。说到底，父亲、母亲还是很痛我的，给了我一大笔钱当嫁妆。为了躲避世俗目光，我们搬到灰夜港。他给渔船主干活。我在家里做些缝缝补补。生活还过得去。一年之后，我们有了汉丽埃塔。名字是我父亲在寄来的信里面帮忙起的，他也很喜欢。
汉丽埃塔六岁那一年，他忽然跟我说，他有些想家了，我问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伊西斯。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既然嫁给他，无论他去哪里都要在一起。其实我心里也很想见一见他的故乡。不过来到伊西斯之后，厄运也就接踵而至。”
“出了什么事？”格林希尔见安娜的语调忽然低沉下去，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和驼队一起外出。驼队遇到了沙暴，没有人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经一年多了。”哽咽了一下，安娜侧过脸不让滑下的泪水被看见。“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干旱就发生了。族里开始有留言说是我们母女招来的灾祸。有人想把我们赶出去。后来，族长就命令全村人都不准和我们说话。”
“太过分了！你为什么不带孩子回海涯去？”
“你不明白的。这里是他的故乡，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有关。他希望孩子在这里长大。而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我总觉得，他会回来。”
“你真是太傻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喜欢他。”
“哈拉利德这么对你是不公平的。”格林希尔哗啦一下站起身“看我去找那混蛋老头好好谈谈。”
“别！族长大人他会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让村里人远离我们，其实是在保护我们。他还送给我们必要的食物和水。”
“那也很过分！”
“不！你不知道，族长他其实是…”
安娜的话被急冲冲闯进来的休伯利安打断了。跟在亚麻色头发少年身后的还有莉迪娅、哈拉利德族长和族里的几位长老。
“格林希尔，你在这里啊。我们找你半天了。”
格林希尔本来很高兴看到休伯利安的，一见哈拉利德族长进来便垮下脸来。
“干嘛？！这么大群人，不怕吓到下孩子啊。”
“爷爷！”汉丽埃塔冲哈拉利德族长小声喊了一句，乖巧地躲到母亲身后。格林希尔看了安娜一眼。安娜点点头。哈拉利德族长正是她丈夫的父亲，汉丽埃塔的亲爷爷。
“格林希尔，是这样的。哈拉利德族长说他们的饮水已经不多了，现在又被沙暴耽误了行程，恐怕挨不到下一处水源。我们把尼尔给的那些魔晶拿出来给他们用吧？”休伯利安说明来意。
哈拉利德族长也连忙说，“格林希尔小姐。我们库图族人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的。”
“哦，原来是冲着我手里的魔晶来的啊？”恶作剧女王二世的嘴角标志性地翘起。休伯利安见了，心里一寒。
“你们库图族人不是说外来人会给你们带来灾祸，都不干净吗？我手上都是些不干净的东西。你们还是别用为好。不谢！再见！”格林希尔说完之后心情大好，拉着休伯利安趾高气昂地从面色煞白的哈拉利德族长和一干库图族长老面前走了出去。
***
月见之城东南角的高台上，年迈的法师正在兴风作浪。他的脚下，巨大又复杂的魔法阵土闪耀着黄色的魔光。他的面前，细沙如喷泉般涌出，勾勒出伊西斯中南部的沙丘、沟壑和城市。他枯槁的右手高举起桐木魔杖幻化出弥天沙暴。他左手挥动淡如虚烟的长袖拂过。沙丘、沟壑、城市，伊西斯中南部的一切便都淹没在迷蒙的沙尘之中。
奥玛·图塔站在高台背后的观星塔上，俯瞰着老法师惊为天人的表现。满面油光的大脸上渐渐淡去自负的笑容。表情极少有地显得凝重。
“这个人，你能对付得了吗？”
“贺坦德嘉王室的首席宫廷魔术师巴温特·韦曼。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个天才，不但在土系魔法上造诣颇高，对魔法理论和魔法阵也都有深入的研究。只可惜，在我们家族传承下来的巨大力量和知识面前，他那一点成就实在是微不足道。”即使穿着蓝紫色的长袍成为了奥玛·图塔的私卫，哈坎·沃提到自己的家族时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傲。
“可那人…”
“…用沙暴…”
“…覆盖了…”
“…大半个…”
“…伊西斯！”
奥玛·图塔的另外两名私卫，被称为“左手”和“右手”的一对孪生兄弟任何时候都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如果他们能够改掉这种一人一段交替着说话的方式，就更让奥玛·图塔满意了。
“沙暴是自然形成的。他只是稍稍改变了沙暴的动向。这和使用魔法凭空自造一场沙暴有本质上的区别。就像是做出一块面包，和把一块面包挪个位置。”
“你能…”
“…办到…”
“…吗？”
“我可是火系魔法师！我来自高贵的魔法世家，从来都是正面击败敌人。不要拿我和那种没落贵族出身只晓得在背后高些鬼把戏的家伙相比。”哈坎·沃被两人搞得有些恼火。
而站在最旁边具有妖精血统的弓箭手依福斯憋出一声不阴不阳的笑。
这当然引起哈坎·沃的不满。“怎么，你有意见么？”
“够了！“奥玛·图塔不耐烦地低吼一声，“你只要保证必要的时候能够正面击败他就行。别再像在圣弗洛伊丁时那样，被人打得夹尾巴逃命。真想看看是什么人能把把你们家族传承下来的巨大力量和知识践踏在脚下。哈哈哈。”
哈坎·沃一时语塞，气得发抖。好久才憋出一句。“他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放心，韦曼这种角色我还对付得了。”
“哟，这么早就计划和未来女婿翻脸了。尊敬的图塔族长，您还真是未雨绸缪啊！”
从背后过道里走出来的人，让人很不舒服的奸笑着。
奥玛·图塔却对他漏骨的讽刺不以为意。“厄尔斯，你不是应该继续在兰斯洛特·波拿巴面前扮演走狗的角色吗？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痴心的波拿巴侯爵正和您女儿互吐倾慕之情呢。我怎么好打扰他们的好事。”贾坤·厄尔斯也像是没听到奥玛·图塔的挖苦一样，轻易把话接了过去。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让韦曼用沙暴延误了莉迪娅的行程。可沙漠这么大，你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放心好了。这一点我自有办法。空月弯刀必然是您的囊中之物。”
“但愿如此！”奥玛·图塔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带着私卫们往塔下走去。
月见之城宏伟的城门外，青蓝色和火红色的两支骑士团正在等待入城。图塔族长有两位久违的老朋友需要接待。
双月历6764年11月14日。萨克利·伊登、米哈尔·卡利里、奥玛·图塔，伊西斯的三位王者聚首在月见之城。隔天上午，奥玛·图塔以首席长老的身份宣布召开元老院全员大会（注1）。
***
注1：伊西斯元老院设在月见之城。每三年开一次全员大会。其余时间由轮值长老职守。首席长老有资格在紧急情况下宣布召开元老院全员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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