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双王会 一
当一万骑彪悍的赤红色骑兵伴随着初升的朝阳从天边席卷而至时，居住在麦加迪亚的清源族人大概都知道来的是谁。
根据内战之后的第一届部族联合会议制定并经由元老院批准的伊西斯联合王国基准法规，各个部落的族长前往圣城麦加迪亚朝见伊西斯之王时允许携带规定数量之内的亲卫队。亲卫队的数量视部落的规模以及部落在王国中的地位而定。有资格率领一万骠骑兵临麦加迪亚城下的全伊西斯只有两个人——沙火之王米哈尔·卡利里和图塔部落的族长奥玛·图塔。
奥玛·图塔深居简出，几乎不曾离开过月见草绿洲。而与之相对的，沙火之王似乎从来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向清源一族耀武扬威的机会，每次前来麦加迪亚必定做足阵势。清源族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除了军队方面出于安全考虑会动员部分守备兵力外，普通市民大多都对米哈尔·卡利里的挑衅予以漠视和鄙视。漠视的人自然不会凑到城门口去观看沙火之王进城，那么米哈尔·卡利里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迈入麦加迪亚古朴而矮小的拱形城门时，迎接他的多半是鄙视的目光。
卡利里王本人对此并不以为意。被鄙视既是被关注。作为伊西斯三大部族首领之一，他很享受敌对民族的这种关注。而他确信，相对于族人的自傲，清源之王同时也是现任的伊西斯联合王国国王的萨克利·伊登今天恐怕不会好过。
烈焰骑士团全员留在麦加迪亚城外。陪同卡利里王进城的随行人员并不多。休伯利安和格林希尔就在其列。围观的清源族人对于沙火之王的随行人员中出现了两个外国人感到颇为惊奇。更有为数众多的男子被彩云琉璃的美貌所震慑。但几乎没有人想象得到，这两个年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才是今天双王会的真正主角。
休伯利安作为高斯帝国雷纳德·乔·高德佛里皇帝陛下的特使觐见伊西斯之王萨克利·伊登，卡利里王以及城外那一万名烈焰骑士的骑士实际上不过是在充当他的保镖而已。
休伯利安和格林希尔均是初次来到麦加迪亚，此刻的心境却大为不同。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有特殊使命在身，自进城之时开始便按捺心中的忐忑，刻意摆出成熟而持重的姿态。目光淡定地平视向前方。纵使心里非常好奇所谓圣城是何种模样，也断然放弃了四下张望的念头。赫伯家的大小姐则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不远千里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里，不饱眼福岂不是浪费？她那紫罗兰色的眸子恣意的游走观望，将圣城连绵的金色穹顶和星罗的古朴庙宇尽收眼底。在惊叹于麦加迪亚的沧桑与古朴的同时，她的心里也不禁猜测，居住在城中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王者？
萨克利·伊登时年四十三岁，有一双严厉的眼睛和一只坚毅得难以亲近的下巴。身为伊西斯联合王国的国王，他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不容得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纵然以一国之君而论，他还算很年轻。但自从爱妻早逝之后，他的脸上就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如今的伊西斯内忧外患，他时时刻刻板着一张脸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欢迎你，米哈尔，我的老朋友！”他穿着朴实的青色长衫从暮色大殿半月形的高台上走下来，张开双臂迎接米哈尔·卡利里，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高兴的神色。只怕心里还在咒怨着，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冤家不聚头。
“萨克利，我的老朋友！如今这局面，我最期待见到的也是你。只有你才能决定伊西斯的未来。”沙火之王的表演比起萨克利·伊登还要虚伪得多。他笑得高兴，拥抱得热情，让伊登王心里又嘀咕，这家伙到底打的什么鬼注意？
两位王者如此相见的场景，纵然是缺乏政治经验的休伯利安也看得出无非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格林希尔更是惊叹于两人的用词之妙。两人均称对方是“老朋友”而非“好朋友”。一字之差可谓十万八千里。这一个“老”字将两人一生对立的宿命倾诉得淋漓尽致。
伊登王迫不及待地从米哈尔·卡利里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目光便落到了跟在卡利里王身后的年轻男女身上。沙火部落的一行人刚一走进暮色大厅，他便察觉到了休伯利安和格林希尔的存在与其他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这两位是？”
卡利里王很是热诚的扶着休伯利安的肩膀，把他推到伊登王的面前。“他就是我此次前来的原因。这位休伯利安先生自称是高斯帝国派来的特使。他带着高斯皇帝的亲笔密信，说是必须当面交给你才行。”
高斯皇帝的特使！？伊西斯之王用几分差异和几分不相信的目光打量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他长得不像是北方人。而且，太年轻！
此时此刻，萨克利·伊登纵然不会想到面前的少年就是让他的女儿放弃面具的那个男人。休伯利安更加不会知道莉迪娅是伊西斯联合王国的正牌公主，萨克利·伊登的亲身女儿。两个注定有着激烈碰撞的男人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发生了。这一切只有格林希尔心中有数。在伊登王打量休伯利安的同时，她也打量着伊西斯的王者。他就是莉迪娅的父亲吗？怎么这样一副刻板的样子啊。
伊登王的容貌远远出离于帝国少女的审美观。格林希尔真想不通，莉迪娅的母亲当年怎么就会对处于敌对一方的他一见钟情，谱写出伊西斯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并且产下作为感情结晶的“爱之女”莉迪娅。他是一个好父亲吗？莉迪娅会不会到场？第二个疑问让格林希尔又莫名地心烦意乱。她并不讨厌莉迪娅，甚至有些同情她。前提是，她不会动摇休伯利安对自己的感情。
“很荣幸见到您，尊贵的伊西斯之王！在下休伯利安，代表高斯帝国雷纳德·乔·高德佛里皇帝陛下为和平而来。”纵然这番话一路上在心里默诵了一百遍，休伯利安任然显得十分紧张。行礼的动作不够自然。说话的声音也不够响亮。好在没有出什么差错。
伊登王点点头。根据他识人的经验，这位有着清澈眼眸的少年不像是在骗人，便以对待外国使节的正式口吻说道，“感谢高德佛里皇帝陛下为和平所做的努力。休伯利安先生，我代表伊西斯欢迎你以及你的朋友的到来。”
当他询问的目光落在格林希尔身上时，休伯利安才记起应该由他来介绍，慌忙说，“她叫…”
“伟大的伊西斯之王，小女伯伦希尔·赫伯。高斯帝国三大世家之一赫伯家族的长女，也是休伯利安的未婚妻！”格林希尔迷人一笑，优雅地屈膝行礼，表现出与其豪门世家大小姐身份相匹配的优雅和气质。只是她的自我介绍中的最后一句着实让在场众人，特别是休伯利安，心头一抖。而她本人却对自己的说词颇为满意。
首先，休伯利安并非帝国贵族，难免会被别人看轻。格林希尔公开自己的身份并表明自己是休伯利安的未婚妻，则会让在场众人重新审视休伯利安的地位。能够与公爵千金定下婚约，此人即使是平民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的。其次，她想警告米哈尔·卡利里，休儿已经是帝国的人了，别打他的主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断绝可能出现的莉迪娅的一切不正当念头。即使莉迪娅没有亲耳听见这番话，她的父亲也已经知道休伯利安“名花有主”了。
“再次对你的到来表示欢迎，赫伯小姐。也对你高贵的家族献上诚挚的敬意。”伊登王右手按在左胸口，微微欠身。赫伯家族一向高风亮节，即使在伊西斯的贵族圈里风评也极好。伊西斯之王这番话并非单纯地出于礼节。
“我代表家父感谢您，伟大的王者!”回礼之后，格林希尔轻步退到一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还回到休伯利安的身上。他才是帝国皇帝的特使，今天的主角。而她不辞辛苦地跟过来，只是为了一睹到自己钟爱男孩的优秀表现。
接见国外使者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庄严。萨克利·伊登走回到半月型的高台上，在朴实的王座中落座。暮色大殿之中一共有十九根立柱。王座背后的那一根最粗，独立支撑着半边天顶。其他十八根柱子分布在大殿前面，根据距离半月高台的近远，粗细依次递减。设计者独具匠心地将暮色大殿的天顶比作整个伊西斯王国，十九根立柱寓意王国的支柱，那么立柱的粗细程度则代表着站立其下的部族在王国中的地位。
沙火之王米哈尔·卡利里在伊西斯之王面前的身份是外臣（注1）。国王落坐于王位后，他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按照规矩走到代表沙火部落的左手边第一个立柱下站定。
沙火部族常驻麦加迪亚的代表是卡利里王的儿子席恩·卡利里。此次卡利里王来得突然，伊登王出于谨慎没有通知其他部族的代表参与会晤，但还是通知了席恩。直到刚才为止席恩都站在沙火的立柱下，没有机会和父亲打招呼。现在卡利里王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还是一声不吭。按照规矩，立柱之下只能站立一人。这个人代表他的部族参与会议。其他随从都要退到大殿旁边。既然卡利里王来了，席恩应该主动将立柱下的位置让给自己的父亲。可他却一动不动。卡利里王感觉有些奇怪，偏过头去看，却见自己儿子的目光直勾勾盯在站在大殿边的格林希尔身上，不由得暗自恼怒。真是太不知轻重缓急了，这么重大的场合之中居然专注于女色。
卡利里王用力将自己的儿子从立柱下推开。席恩踉跄了两步，尴尬地退到了大殿边缘和沙火部族的其他人员站在一起。他们的正对面，清源部落出席的人员也不多，只有不到十个伊登王的心腹之人，包括他的养子贾坤·厄尔斯。
“休伯利安先生远到而来，不知道一路之上是否顺利？”正式会晤的第一句话，伊登王不问信的事情，反倒关心起休伯利安旅途中的经历。他的眼睛撇向米哈尔·卡利里，责问之意很明显。既然休伯利安来伊西斯的目的是为了与我会晤，怎么先和你混在了一起？
“虽然颇有不顺，但每每化险为夷。”几经生死劫难，休伯利安却一语带过。格林希尔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他俩事先商量好的。鉴于休伯利安没有任何政治会晤的经验，格林希尔建议他不论别人问起什么都不必回答得太清楚，以免被套话，或是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总而言之，将雷纳德皇帝的信送到伊西斯之王的手上，除此之外能少说话就少话。
如果休伯利安回答一路上顺顺利利的，伊登王恐怕很难相信。现在他虽然说得含糊，但并不虚假。伊登王也不再细问，只是心里已经有。，少年口中所谓的“颇有不顺”恐怕和沙火之王脱不了干系。
“看休伯利安先生的外貌似乎是南方人。本王有些不明白，高斯乃是称霸北半大陆的大帝国，为何会派你一个外国人担任特使？”
伊西斯之王的第二个问题问得很不客气。休伯利安一时语塞。想想当时决心前往伊西斯是因为意识到静默弯刀很可能是莉迪娅所说的能够拯救伊西斯的神器。不过这只是他的揣测而已，需要找到莉迪娅本人予以证实。出于尽量少说话的原则，他不打算把这种不着边际的理由在两位王者面前说出来，因此只是尴尬地回答。“大概是因为我答应过皇帝陛下，在他需要的时候，为高斯帝国尽一份心力。”
“哦？”伊登王倒是对这样的回答颇有些意外。少年说这话时考虑得并不多，他却品味得字斟句酌。不是差遣，而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帮个忙。他和高斯皇族到底是什么关系，竟会被委以如此重托。“你既然已经和赫伯小姐有婚约，是不是已经被受封了爵位？看来雷纳德皇帝十分器中你。”
“实不相瞒。在下只是一届平民。和格林希尔也只是…口头上的…承诺。”
格林希尔气得一翻白眼。休伯利安一句话就把她之前费尽心的铺垫粉碎得一干二净。你就随口撒个谎，说是个男爵、子爵的不行吗？这种场合没有地位谁相信你啊？做人不能太老实啊！
“休伯利安，做人有时候太谦虚也会被认为是虚伪的。”卡利里王以长辈的口吻故作责难状，“你明明就是协调伊西斯和高斯两国的最佳人选啊。为什么不告诉伊登王，你和他的岳父大人之间的关系呢？”
“……”休伯利安诧异地望向沙火之王。
伊登王也颇为的不解，以致不悦。谁都知道他的岳父是上一任沙火之王罗斯特·卡利里。内战之时，两人原本是统领各自部落的水火不容的敌手。一直到萨克利·伊登在被俘期间与罗斯特的女儿碧翠丝·卡利里共坠爱河。罗斯特不忍心杀死已经和自己女儿有了夫妻之实的萨克利·伊登，才在成全了他的爱情和王位之后负气出走，直至今日再也没有回到伊西斯。对于当今伊西斯之王来说，罗斯特·卡利里是他永远敬重，永远愧对，也永远因他感到羞愧的一个人。因此全伊西斯几乎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提到罗斯特·卡利里这个名字，以免勾起王者的感伤。
“看样子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米哈尔·卡利里玩味的一笑，转而用对待老朋友的口吻对满面愠色的伊登王说，“萨克利，你决对想不到，传授这孩子的武技可是你的岳父，我的亲哥哥，原本应该稳坐在王座上的那个人——罗斯特·卡利里！”
“这个玩笑可不太友善！”
“我哪里敢和你开玩笑。当初我自己何尝不是吓了一跳。他的身上现在还带着罗斯特的头带。哥哥他不但把沙火的绝学抛刀技传授给了他，还把静默弯刀也传给了他。不信你自己问。”
面对伊西斯之王问询的目光，休伯利安硬着头皮点点头。“师傅的身份，我也是听卡利里王说的。这是他的武士头带。”
看清休伯利安从怀中拿出的白色头带上的字，伊登王腾地站了起来。没错，那是罗斯特·卡利里的头带！他真是他的学生！可他又缓缓坐回到王座上。能遇到罗斯特的徒弟的确值得欣慰，但对于罗斯特感情只是他的私事。在料理私事之前，他必须先履行作为伊西斯之王的职责。
“正如卡利里王所说，休伯利安，你应该感到骄傲。你的确最适合作为高斯和我伊西斯之间的和平使者。来，让我看看你带来的好消息。”因为休伯利安与罗斯特·卡利里有着师徒关系，伊登王的言语和神情均表现出极高的兴致。
休伯利安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他从怀中取出雷纳德皇帝的亲笔信。贾坤·厄尔斯作为伊登王的养子和事务官，上前双手恭敬地将信接了过去。
“慢！”卡利里王突然何止了向伊登王走去的贾坤，一副很不满的态度。“休伯利安，你难道忘记了答应本王的事情了吗！？”
你到底什么打算！？伊登王瞅瞅米哈尔·卡利里又瞅瞅休伯利安。
“厄…”休伯利安在片刻的犹豫后，很老实地说，“前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受到了卡利里王殷勤的照顾。我答应过他让他也同时知道信的内容。我想，作为伊西斯三大部落之一的沙火的王者，他有这个资格。”
伊登王沉着脸考虑了片刻，对贾坤·厄尔斯说，“那你拆开念给大家听吧。”
卡利里满意地点点头。休伯利安也因为伊登王的宽容松了一口气。
贾坤·厄尔斯拆开信封背面盖着高斯皇家徽章的烫金封泥，取出雷纳德皇帝的信，展开于面前，大声念了出来：
“至尊敬的伊西斯之王：
兹闻陛下欲移宫于仙伦努。此实乃恣意妄为之举。贺坦德嘉乃我一衣带水之邻邦。吾岂坐视其遭受外强欺凌。奉劝陛下安于蛮夷之地，泯灭外扩之野心。否着，吾愿与陛下汇猎于贺坦德嘉的青山之间。
雷纳德·乔·高德佛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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